太元八年, 苻堅兵發(fā)長安。
六十萬步兵,二十五萬騎兵,兩萬御林鐵騎, 陳星懸浮在空中,跟在苻堅身后, 天地間盡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大軍。
苻融已被派往壽陽, 作為先頭部隊, 攻占了壽陽城,后續(xù)軍隊源源不絕地開去,一時廣袤的平原上,擠滿了戰(zhàn)馬與兵士。
“太多了, ”就連苻堅亦不禁喟嘆道, “軒轅氏的子孫, 竟是多到這個地步?!?
“也許在魔神眼里,攢動的人頭、山海般的士兵, 就像螻蟻一般罷?!标愋巧陨月湎拢氐礁缴碥迗缘尿坑壬磉?,蚩尤也不朝他施展什么禁術,反正陳星也不敢逃脫, 否則很快就會被天脈吸走。
苻堅注視人群, 似乎思考著。陳星又注意到,蚩尤自從篡奪了這人間帝王的身體后,仿佛有了少許人性,不再是那只會發(fā)狂的魔神了, 應當是苻堅的七情六欲影響了他。
只不知道,設若孔宣將他所保管的第三魂還給蚩尤,會是什么樣的結果
“不錯,”苻堅沉聲答道,“三千年來,連年戰(zhàn)亂不斷,竟還有這許多人,人族的生命,當真頑強得猶如離原上的野草?!?
陳星說:“在你眼里是野草與螻蟻,可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名有姓,是活生生的人。也有與苻堅一般的七情六欲?!?
苻堅冷笑道:“俱是天地間低階的東西?!?
“我其實對一件事很好奇,”陳星說,“兵主,你從前也是人,是么”
“否?!避迗匝劾镩W爍著紅光,以蚩尤沙啞低沉的聲音說道。
陳星問:“那你是什么為什么你又有三魂七魄”
苻堅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里,沒有回答陳星的話。
陳星道:“好罷,那咱們換個話題,你曾經愛過人么或者妖怪或者別的什么東西”
那一刻,陳星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在與魔神蚩尤對話了,緣因苻堅全身的氣勢已不再僅僅是人類能達到的,怨氣與血氣纏繞著他的全身,猶如一只大手,扼住了陳星的三魂七魄。就像蚩尤從地脈中抽回了大部分意識,低聲壓抑著咆哮,說道:“休要多問,否則你活不到被我煉化之時?!?
陳星便不再多提,又想起了王子夜,這個給他們造成了無數麻煩的家伙,也曾是個愛過人、擁有過感情的人類。那么蚩尤是不是曾經也愛過人嘗過喜歡與珍惜的滋味如果是這樣,魔神仿佛就有了弱點。
但苻堅并不想回答他的問題。是月,連續(xù)行軍之下,苻堅竟是不眠不休,離開長安后先是前往洛陽,取道四關之中,再輾轉南下。
各路兵馬在伊闕龍門山下匯聚。
“你的朋友們,”苻堅沉聲道,“戰(zhàn)友們,對付孤的計劃,業(yè)已準備好了”
陳星不言語,苻堅又道:“你的護法,正在重鑄世間神兵,來到孤的面前,你再釋出心燈,匯入劍身,再刺殺孤,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陳星:“?。?!”
苻堅解下腰畔兵器,只稍稍一抖,便化作尖銳的魔矛。
“既是如此,便一起來罷,”苻堅沉聲道,“省得孤四處搜尋,一個個地去殺。你在孤的手中,而要取回心燈,便須得來到孤的面前……哪怕重鑄不動如山,你覺得他有這能耐么”
陳星說:“那可不一定,想必你也知道,這種事,已經發(fā)生過一次了。你算天算地,算無遺策,卻最后也沒算到定海珠居然碎了?!?
苻堅冷哼一聲。當夜為了等候大軍,難得地在龍門山下全軍宿營。
陳星思考著建康那邊的步伐,現在謝石、謝玄一定已帶兵出發(fā),北上預備迎敵了,只不知道這一次,他們交戰(zhàn)之地,是否還在淝水。
夜風吹起,八十余萬大軍頭頂上,籠罩著一層怨氣。
“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決定放棄王子夜的”陳星又道。
這些日子里,反正他也沒地方可去,便寸步不離地跟著苻堅,不住以言語試探他,想套幾句話出來,既好奇他三千年前,與軒轅氏的那場大戰(zhàn),又好奇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看苻堅那態(tài)度,只將自己當作了會走路的食物,預備在怨氣充足之時,開始運轉法陣,魂魄從苻堅身上脫離,吞噬陳星的魂魄與心燈以及潮汐輪,開始吃大餐,倒不怎么介意他在旁邊問長問短,大部分時候只懶得回答。
“人俱有情,”苻堅冷冷道,“情,就是你們的弱點。你會相信一只螻蟻,或是因螻蟻背叛了你而憤怒嗎”
陳星懷疑蚩尤已從萬法復生后的時間點中,推測出了王子夜會背叛他的這一結果發(fā)生,于是便提前將王子夜當作棄卒。說不定他也通過了什么玄妙的法術,看見了自己缺失記憶的三年里,一切發(fā)生的事。
這么推斷是因為,蚩尤似乎知道王子夜最終背叛了他,卻不知王猛在算計他。緣因在萬法歸寂的那三年里,王猛算計他的這件事并沒有發(fā)生,蚩尤自然也就無從得知。
“我很好奇,你與苻堅做了什么交易”陳星又開始套話了,“借用他的身體,但善待慕容沖嗎就像曾經對項述提出的條件一樣哦對了,我忘了你根本不記得萬法歸寂時的事,大多都是靠推斷。”
苻堅正要開口回答,但恰好帳外傳來呵斥聲。
苻堅眼中血色斂去,問道:“誰”
“陛下,”宇文辛聲音十分平靜,答道,“慕容沖求見,他從帳中奔出,殺了不少御林軍衛(wèi)?!?
“讓他進來。”苻堅沉聲道。
慕容沖喘息著被押入王帳,抬頭注視苻堅,苻堅示意左右出去。
陳星在一旁看著,他知道慕容沖看不見他,卻有點緊張。
“為什么不逃”苻堅難得地問。
慕容沖喘著氣,說道:“明天,你就要南下開戰(zhàn)了,我想……最后再看看你。”
苻堅的表情剎那產生了一絲松動,慕容沖則緩緩起身,懷疑地注視苻堅,沉聲道:“你究竟……還是不是他”
苻堅沒有回答,慕容沖跪在榻前,苻堅坐在榻上,兩人沉默相對良久,苻堅終于說道:“朕記得所有的事,從你十三歲到宮中那一天,直到如今?!?
慕容沖不由自主地微微發(fā)抖,走上前去,輕輕解開苻堅的帝袍,從他的喉結處打開扣子。
“我猜你應該有點在意我在這兒,”陳星適時地提醒道,“我還是出去算了。”接著,陳星穿過帳帷,離開王帳。
慕容沖一膝跪在榻邊,解開苻堅的外袍,看見了苻堅左胸膛處,腐化的一個印跡,仿佛是有人剖開了他的胸膛,取出他的心臟,再將另一枚心臟安放進去。
接著,慕容沖手中亮出一把匕首,苻堅的動作卻比他更快,右手扼住了他的喉嚨,左手將那匕首牢牢握住,利刃刺穿他的手掌,漫出漆黑的血液。
“若非承諾過苻堅,”苻堅的雙目剎那再次化為赤紅,一字一句道,“孤早已將你撕為碎片??梢娔銈內俗宕祟悷o謂的情與愛,當真是莫大的笑話!”
慕容沖剎那無法呼吸,只見苻堅一揚手,便將他流星般地擲了出去,撞開案幾,發(fā)出一聲巨響!
陳星走過營地,一時東張西望,聽見遠處嘈雜聲響,便知道慕容沖的刺殺失敗了,這是他們約定的信號,慕容沖若發(fā)現了魔心在苻堅身上,就用刺殺來通知陳星。當然,這刺殺注定了必將失敗,苻堅都捅不死,何況蚩尤這動靜自然會鬧得很大,陳星很快就會知道了。
“若不在他身上呢”夢境里,陳星充滿疑惑地問慕容沖。
“你就不用管了?!蹦饺輿_最后說。
現在蚩尤的布置,陳星已經大致清楚了,他以不知什么辦法,將那巨大的心臟變小,并放入了苻堅的胸膛,取代他跳動的心。
這簡直是異想天開,但陳星又忽然想起由多胸膛中的狼心……霎時什么都明白了!王子夜的嘗試,正是用這種方式,來設法為蚩尤尋找合適的寄體,而為由多移植蒼狼心臟的嘗試,正是一次試驗!
畢竟在那個時候,王子夜與蚩尤都并未得知項述就是定海珠。更不知道心燈將會顯現……現在最重要的是把這個消息傳回去,告訴項述……陳星正思考著,忽然一個聲音道:“大驅魔師?!?
陳星嚇得大叫起來,喊道:“你要嚇死人了!”
定神一看,竟是鬼王!
鬼王與全身秦軍鎧甲的司馬瑋一起,藏身于帳篷后。
“是‘嚇死鬼了’,”鬼王糾正道,“你已是鬼魂。”
陳星:“……”
司馬瑋說:“既然是鬼,就不能被嚇死了?!?
陳星:“你們……怎么混進來的”
鬼王端詳陳星,先前歸入驅魔司后,鬼王幾乎不與任何人說話,陳星問過他幾次來自何方、生前是何人,鬼王也不吭聲,平時只與司馬瑋在一起。這回居然會主動與他交談了
也許因為陳星成為了靈魂,與兩名魃王之間,一下就變得親切了不少。
“唔,”鬼王說,“混進來了?!?
陳星心想我問的是“怎么”進來的,你這答非所問不對啊。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又問:“他們人呢情況如何”
鬼王答道:“你的武神,往若爾蓋去了。”
“他帶著六道光芒去鑄劍了嗎”陳星說。
司馬瑋說:“武神讓我們前來保護你。”
鬼王個頭實在太雄偉了,一下就會被認出來,陳星于是低聲說了幾句,讓鬼王速度去通知謝安,忽又想到蚩尤的大部分神識既然散入地脈之中,豈非對神州之事無所不知于是陳星改而編了幾句暗示,說:“麻煩你了,鬼王,幫我跑腿帶個話,你在這里實在太欲蓋彌彰了?!?
“我也覺得。”司馬瑋說。
鬼王倒是很爽快,一點頭,朝司馬瑋說:“那么,等我回來一起釣魚?!?
司馬瑋也點頭,兩名魃王各自以拳按在自己胸前,互相鞠躬行禮。
陳星心道都什么時候了還釣魚,你們當魃的還真是人族全死光了都不關自己的事,司馬瑋說:“幫我找個頭盔?!?
陳星說:“我怎么找我連一張紙都拿不起來。”
司馬瑋始終對頭盔很有怨念,找了頂頭盔扣腦袋上,在一旁坐著。陳星見苻堅似乎也不想來找他,便在司馬瑋身邊坐下。
“你總算找到同類了,”陳星說,“恭喜你啊?!?
司馬瑋點了點頭,陳星忽道:“這世上,有幾個像你們這樣的魃了”
“我、鬼王、溫徹、新垣平、由多?!彼抉R瑋答道,“五名?!?
溫徹與新垣平果然也算,陳星暗自驚訝,司馬瑋是如何辨認同類的呢但他應當有自己的辦法。
“還有一個,”陳星小聲說,“是我?guī)熜郑奶旖榻B你與他認識……不,現在就可以,你去見見他吧,我得回兵主身邊去了,免得他懷疑。”
陳星為司馬瑋指了路,讓他不必擔心自己安全,至少在開戰(zhàn)前,蚩尤都不會把他怎么樣。反而他更擔心的是司馬瑋與鬼王。但項述既然做了萬全的準備,讓他們來,應當是蚩尤也不太能察覺魃的氣息,不至于引起他的警惕。
就算明目張膽地站在蚩尤面前,想必對他來說也只是寥寥幾只螻蟻在揮舞觸須,也不至于太關心。
陳星回到苻堅的王帳中,一整夜里,苻堅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到天亮之時,苻堅才隨之起身,說道:“出發(fā)了。”
陳星說:“這可是近千年來,不,有史以來,參戰(zhàn)人數最多的一仗。兵主,當年你們在阪泉時,想必也沒有這么大的陣仗罷?!?
苻堅答道:“驅趕一群螻蟻上戰(zhàn)場,總是萬分麻煩,幸好也是權宜之計。只要吞噬了你,便不必再麻煩了,煉化出至暗心燈后,當可讓人族、甚至世上的飛禽走獸自相殘殺,怨氣要多少有多少?!?
“咱們來做個交易怎么樣”陳星想了想,說,“如果我極力抵抗,你想把我吃了,也不那么容易罷吞噬心燈,你的魔神之魂就不會被燙著嗎”
“所以需要用怨氣來煉化你。”苻堅自若道,“你沒有提交易條件的權利。”
天明時分,大軍開拔,苻堅依舊駐馬,等在了伊闕平原中央,四周空空蕩蕩,苻堅沉默片刻,卻縱馬前往另一個方向。
陳星說:“咦你不去打仗么這又想去哪兒”
苻堅該不會又要做什么布置陳星頓時緊張起來。
只見苻堅縱馬,來到伊闕東邊的一個巨坑前,陳星懸浮在空中,看見了巨坑內的近十萬具尸體。
那些尸體,俱身穿鮮卑人之服,乃是先前慕容垂進攻洛陽后殺死的戰(zhàn)俘??觾纫殉蔀榱耸?。
苻堅說道:“你們是不是總覺得,孤并無多少所謂的‘法力’”
陳星沉默不語,在他的記憶中,蚩尤確實幾乎沒有直接出過手,唯一的一次,就是在淝水畔的祭壇上。
“孤是不可戰(zhàn)勝的,”苻堅說,“哪怕在阪泉,今天就讓你有幸一看。王亥,不過也只是借助了孤的力量?!?
接著,苻堅雙目幻化為血色,凝視著那萬人坑,怨氣呼嘯著朝坑內瘋狂匯聚。陳星看得暗自心驚,總算知道了曾經那么多魃的來處……
坑內的死者,全被復活了!沒有釋放魔神血,苻堅只是看了一眼!
從自己離開師門后,這些魃的謎團,終于徹底解開……那是魔神的力量,王子夜不過也只是經手者而已。</p>
下一刻,魃群已爭先恐后從坑內攀爬出去,朝著東北方加快了速度,十萬活尸沖向平原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