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nèi)火盆嗶啵輕響,戶外大雪無聲飄落。
張原與楊鎬促膝長談,他要努力向楊鎬表達他對遼東局勢的憂慮,躁進易敗,穩(wěn)守反擊方是上策——
“不論老奴肯不肯交換李永芳,只要消息傳出,李永芳必惶惶不可終日,可增強大明將士的斗志;撫順城破后,清河獨當一面,已成撫順周遭數(shù)百里的孤城,守城參將鄒儲賢忠義果敢,守城有功必須嘉獎,更要借冬季建奴退兵之隙增強清河城的守衛(wèi),清河原有戌卒五千二百五十人,應急調(diào)八千慣能守城的步卒增援,配備火炮、火槍,嚴令堅守,不許出戰(zhàn),只要能守住清河,奴酋就不敢深入遼東,然后我軍徐圖重建撫順城——”
楊鎬眉頭微皺,說道:“若以堅守為拒敵之策,皇帝也不會把我從商丘召到京城了,時論皆言要戰(zhàn)、要速戰(zhàn)、要大勝,我若主張據(jù)城堅守,必被指責為畏敵怯弱,不待出山海關(guān)就會被罷官。”
張原默默點頭,楊鎬所言極是,現(xiàn)在京城朝野是眾口一詞要開戰(zhàn),對建州老奴敢冒犯天朝龍威侵略都是義憤填膺,一個個顯得忠肝義膽,恨不得自己沖上去殺敵一般,這些人既不知彼也不知己,盲目自大,這時若有人主張堅守,被罵作懦夫是肯定的——
張原道:“守只是守清河,守清河正是配合我大軍出擊,開戰(zhàn)是肯定的,但萬萬不能倉促動兵,從張總兵敗亡可知,我軍的火槍火炮幾乎沒有殺傷力。所以整頓軍備不能忽略。對八旗軍的長甲兵的防御力要加以研究。如何能給敵人以最大殺傷,還有,各路軍馬如何統(tǒng)一指揮也是一個難題,在下以為,明年秋冬之際用兵乃是好時機,在此之前要據(jù)險堅守?!?
楊鎬點頭道:“張贊善計慮穩(wěn)健,我會參考張贊善的建議,此戰(zhàn)許勝不許敗啊。若敗,全遼就非我大明所有,北關(guān)葉赫也不能保?!?
張原心道:“只要不是大敗就不至傷我大明筋骨,想要憑此一戰(zhàn)徹底消除建奴的威脅,這就是輕敵自大了。”但言盡于此,再多說也沒什么用了,很多事不是他張原能左右的,就是奉旨經(jīng)略遼東的楊鎬也不能事事作主,朝野輿論逼人啊。
……
從張原寓所出來,楊鎬坐上馬車向李閣老胡同外行去。這時已是正亥時,雪落得疏了。但氣溫愈發(fā)寒冷,馬車緩緩駛過積雪皚皚的西長安街,楊鎬忽道:“再去方閣老府?!?
夜深寒重,年過六旬的方從哲此時已經(jīng)上床,侍寢的老妾正給他捏腳,聽到家人叩門來報說楊侍郎又來求見,方從哲立即就起床了,遼事危急,楊鎬去而復來必有要事,他不敢怠慢。
見到方從哲,楊鎬告了叨擾之罪后就把他方才與張原的長談直言相告,楊鎬知道自己處境的微妙,他離開朝廷中樞已經(jīng)二十載,人脈已稀,方從哲與他是同門,更是內(nèi)閣首輔,在外領(lǐng)兵若朝中無大僚支持,那有功也是白搭,稍有過錯就會被論罪,所以楊鎬固然對張原的神算和洞察很驚訝并且佩服,但張原說的御敵之策與京中輿論相悖,頗難實施,而且張原與方從哲的怨隙也是他要考慮的,他更注重方從哲的感受,他不能失了方從哲的信任,否則什么事都做不了——
方從哲用指尖梳理著他的長眉,聽楊鎬說完,半晌道:“張原此人心機如此之深,實在出乎我之意料——京甫賢弟可知張原的用心?”
楊鎬沒敢輕易答腔,怕領(lǐng)會錯了方從哲的意思,說道:“張原的策略可謂獨樹一幟,弟還在思忖中?!?
方從哲冷笑一聲:“他這是想借機扳倒老夫。”
楊鎬倒吸一口冷氣,不明白方從哲怎么會得出這么個結(jié)論!
方從哲放緩語氣道:“京甫啊,你以為張原見識不凡,被他巧舌迷惑也不稀奇,此子為人也小有才,但不行正道,專施暗計,仿佛當年嚴分宜之子嚴世蕃再生,可惜他沒有一個嚴分宜的爹,想行奸計也不是易事——”
楊鎬噤若寒蟬,靜聽方從哲猛烈抨擊張原,只聽方從哲道:“張原野心不小,中進士才一年余就想攬權(quán),翰林院本是讀書養(yǎng)望之地,他卻是不肯安分,活躍異常,屢屢想插手朝政,出使朝鮮就把朝鮮攪個天翻地覆,也不知他如何會料知你會起復,預先作長信與你讓你驚嘆他有先見之明,但他的用心是想讓你和老夫陷入困境,奴酋興兵,皇帝震怒,屢下旨意要求發(fā)兵討伐,京中民眾也亟欲復仇,而張原卻獻妙計要固守,到時這畏敵如虎和畏縮不前的罪名卻是要你這個主將來承擔的,你又是老夫舉薦的,你若獲罪,老夫還有何顏面在內(nèi)閣行走,張原的座師吳道南就可名正言順為首輔了——賢弟可明白這其中利害?”
楊鎬額角冒汗,聽了方從哲的話他才深切體會到朝中黨爭之烈,方從哲對張原的成見和怨氣已無法化解,但楊鎬并非人云亦云的庸人,與張原一席談,張原的報國憂國之心讓他動容,方從哲說張原全是私心陰謀實難讓他認同,只是他也不能為張原辯解,不然的話他從哪里來就要回哪里去。
方從哲目光炯炯,楊鎬必須表態(tài),楊鎬鄭重點頭道:“方兄所言極是,張原關(guān)于固守遼東之計并不可取,我若行之,必致千夫所指?!?
方從哲捻須微笑,說道:“張原之計也并非全不可取,增兵清河刻不容緩,清河一定要守住。”
楊鎬心弦略松,應道:“是,年前赴援的兵馬就要趕至清河,守住清河城對我?guī)茁反筌姷目偣ビ泻艽笠嫣?,可牽制建奴的兵馬?!?
方從哲點點頭:“皇帝用兵之心甚切,你會同兵部堂官與赴援諸將。在年前制訂出進軍的具體方案。”
楊鎬道:“弟在野多年。軍中諸將大都不熟悉。只恐有令不行?!?
方從哲道:“這個你放心,皇帝既委你重任,必不讓你受人掣肘,我會向皇帝請求賜尚方寶劍以重你事權(quán),總兵以下敢不聽命者,你可以軍法處之,不必事先奏聞?!?
楊鎬大喜,離座拜謝道:“楊鎬必殫精竭慮為國經(jīng)略遼東。不負賢兄厚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