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下來數(shù)路,薛崇訓險勝。但是他心里知道張說在放水,而且能將劣勢控制在如此小的范圍,顯然已經全在掌控之中,自己和張說就不是一個等級的棋手。當然表面上張說輸了還有話說,是旁邊那個聰明女子在幫薛崇訓的忙。薛崇訓便道:“道濟啊,不是小娘子幫忙我下不過你,咱們換一種棋。下象棋怎么樣?”
“郎君是指象戲還是西域象棋?”張說問道。
薛崇訓道:“就叫象棋,對了這里不是有西域象棋么,就將就那些棋子,不過棋盤用楚河漢界。新玩意,規(guī)則也是新的,不過簡單,咱們用新規(guī)則試試?”
張說點點頭:“郎君來制定規(guī)矩,無論是不是棋,都是天經地義的?!?
薛崇訓聽罷與張說對視一眼,不由得笑了起來。當下便讓觀棋女子拿來了西域象棋,又要來了一張白紙畫當場畫棋盤,中間還寫了四個字:楚河、漢界。挑出棋子三十二枚各十六,將規(guī)則一說,張說立刻就領悟了,“和象戲有想通之處。”
“和道濟相處,很省心。”薛崇訓隨口這么一說。張說忙抱拳坐在椅子上輕輕一拜。
薛崇訓擺好棋,說道:“規(guī)則就這么著,咱們先來一盤試試?!?
于是在這間小小的書房里,象棋就這么被弄出來了,這一盤棋,大約是象棋問世以來的第一盤。薛崇訓先手,張說一開始便模仿他的開局套路,并在過程中慢慢領悟。就這么著,張說是第一回下,沒想到薛崇訓卻并不輕松,他忍不住問道:“道濟這就悟到象棋的玩法了?”
張說笑了笑:“悟了點東西,不知對不對?!?
“你說?!毖Τ缬柹焓肿隽藗€動作,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張說沉吟片刻道:“其實這象棋應該比圍棋簡單一些,無非就是兩點:制衡、交換。開始雙方各有十六字,有攻有防,難以直接取帥,得先剪除羽翼擴大優(yōu)勢。于是就有了制衡,您要想吞我的馬,我便用車看著,制衡又像投鼠忌器。接下來便是權衡利弊的交換,多數(shù)情況是各有損失,一般吃虧的一方被迫開始短兵相接交換以此破解其中交叉的制衡。這么一通交換下來,勝負就漸漸明了了。不知我說得對不對?”
薛崇訓認真地聽完,點頭道:“有道理。”然后指著棋盤笑道,“該道濟落子了,你是不是要和我交換?”
張說低頭看棋盤,故作一副愁眉的樣子,若有所思道:“我這是換不換都吃虧啊……可我本來就落了下風,快無兵可調了,若是要和您交換,那就是三子換兩子,進一步少掉三子;而我若退一步,只損失一子。還是退一步好,退一步海闊天空……”
“退一步海闊天空……”薛崇訓下意識又將張說的話重復了一遍。
張說不動聲色道:“棋已至此,我只有舍得抽身,至少才不會輸?shù)媚敲纯??!?
薛崇訓默不作聲,他忽然覺得張說是在借棋在向自己進言,而且效果還不錯,很應景。他站在張說的棋盤一方考慮此時的局面,也得承認他的想法是對的,退一步保存實力才能保存進攻的可能,否則一下子損失了三??梢赃^河的棋子,真就沒啥可能反敗為勝了。
房間里很快安靜下來,觀棋的女子也裝了回君子,沒有言語。薛崇訓和張說都看著棋盤,好像很認真地在思考棋局。
第七章窈窕
一盤棋下來,張說這次肯定沒有放水也認輸了,他輸?shù)迷蚝脱Τ缬栞攪逡粯?,不熟悉。兩人放下棋子喝茶休息,張說要去廁所,便起身離開了一會兒。
他走到過道上時碰到了起先招呼他們的那個嫵媚女子,便一起轉過過道,張說回頭看了看對女子說道:“你怎么親自出來了?”
女子道:“不是張相公派了你們家的那叫什么來的,過來告訴我要來貴客么?”
“算了,這事兒怪不得你,是我畫蛇添足。我的意思是我來了,你也不用出來。這廝跑過來帶的是什么話,一點腦子都不用?!睆堈f皺眉道,“可你出來就出來罷,說什么‘我是棋子’這種話什么意思?你是想表現(xiàn)個什么意思!皇上是何等人物,有些話說得也太明顯了,你是生怕他不清楚你的身份。”
女子沒好氣地說:“我也搞不明白,既然您不想他知道,又帶到這里來作甚?”
“我怎么會主動帶他來?”張說道,“完全是個巧合,皇上自己要來,我還能攔著不讓么。蕭相是信得過我,才告訴我你的事?,F(xiàn)在皇上萬一有疑,叫那內廠的耳目一查,不是什么都清楚了?張某怎么好意思面對蕭相?”
“皇上會對蕭相怎么做,影響他的仕途?”
張說想了想道:“那倒不會,皇上不是小題大做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但是你要清楚這里面的關系?!彼档土苏Z速,字句清楚地說,“崔家,是和皇上對著干的,崔明善已經死了,其他人流放營州,多達一千余人;你,本來是崔明善的妾,與崔家的關系不比那流放的千多人生疏吧?那么你現(xiàn)在應該在哪?這么一來二去的道理,一理就通,那么你還出來招什么風?”
女子有些委屈地說道:“我只是一個妾,從來沒想著和皇帝對著做什么,我有什么錯,為何一定要被送去營州?”
“沒做錯的人多了?!睆堈f看了她一眼,說道,“我這就得過去,你好自為之?!?
他也沒去上茅廁,說完話就徑直回那間書房去了,見薛崇訓正在把玩之前那副昂貴的圍棋棋子。但兩人沒提要買這副棋,張說道:“郎君您看轉眼快到午膳的時候了,我先派個人去找個清靜的地方訂桌酒菜?”
三娘冷冷道:“鬧市上人多而雜,還是換個地方吧?!?
“聽三娘的?!毖Τ缬栃Φ?,“今天也差不多盡興了,不如回去吃臘八粥?!闭f罷便從軟木椅子上站起來,這時那個女子也進來了,招呼道:“二位貴客要走了么?”
薛崇訓道:“你這里挺不錯,大隱隱于市。咱們有機會再來。對了還未請教小娘子芳名。”
女子道:“奴家出身不好,不知姓氏,被人喚作窈娘。”
這個名字讓薛崇訓的神色微微一變,想起了有關自己那一大家子的一件往事,這件事中的女主角就叫孫窈娘。可那事兒已經過去了二十幾年,孫窈娘也死了二十幾年,就算沒死現(xiàn)在也應該是半老徐娘,顯然不是同一個人……那是武則天執(zhí)政時期,武承嗣是她的親侄兒,當時可謂是為所欲為,正好看上了美貌的孫窈娘,結果占有不成反而逼|死了她,并且連累一個官宦家抄家滅族,真是一個大大的悲劇。武家和薛崇訓的關系往大了算也是一大家子,武則天是他的外祖母,他的親|娘太平公主第二次婚姻也是武家,所以關于武承嗣的那件事薛崇訓早就知道。
一算年齡故事里的女子和面前的女子不是同一人,卻勾起了薛崇訓的回憶,他便隨口問道:“真叫窈娘?”
女子輕輕道:“奴家不敢在先生面前信口開河?!?
“名字挺好?!毖Τ缬栃α诵ρ陲椷^去,抱拳告辭。窈娘忙屈膝執(zhí)禮相送。
一行人出門乘車離開東市,今日正當休假張說不用再去大明宮南衙上值,到了一個岔路口,張說便下車換馬與薛崇訓告辭。而薛崇訓的松木馬車繼續(xù)北行回宮。
馬車上只剩薛崇訓和三娘倆人,薛崇訓便說道:“一會見著張肖,你讓他通知內廠派人查查剛才那棋館,不要驚動人但要查清楚里面的來龍去脈,特別是那個窈娘。”
三娘應了,今天不知怎么多嘴了一句:“我猜下午張說會把那副棋獻到宮里來?!?
“哈哈?!毖Τ缬栃α诵?,“別把人也獻進來就成,我可不想做武承嗣?!币娙锊唤猓Τ缬柋銓⑽鋭t天時期的那件事說了出來,又道,“棋館那窈娘的身材挺好的,不過宮里有了那么多女人,我犯不著干那事。”
到得下午,薛崇訓在溫室殿看奏章,果然有宦官抱著那副棋進獻上來,說是中書令張說呈上來的。薛崇訓打開來觀摩,轉頭看了一眼三娘,正好三娘也看過來,四目相對其中意思不言而喻。薛崇訓發(fā)現(xiàn)經常面無表情的三娘此時的眼睛里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好像在說:看我猜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