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訓(xùn)沒有表態(tài)，過了一會兒問殷辭：“如果你是崔啟高，會怎么破這個局面？兩頭都是死路他總不能挑死胡同走吧？”

殷辭沉吟良久道：“假設(shè)是這樣，朝廷調(diào)來精兵雖然裝備精良，人數(shù)卻少，加上真正的崔啟高并不清楚神策軍的戰(zhàn)斗力、更不知道火器的優(yōu)勢，‘我’會在滑州破釜沉舟一戰(zhàn)，寄希望于打勝第一仗贏得更多擴張的時間；如果不幸戰(zhàn)敗，應(yīng)率余部迅速渡過黃河向河北撤退。在這種時候要是契丹、奚兵南下攻擊幽州各地，‘我’就能趁機率眾進入安東府試圖奪取榆關(guān)等要地，切斷營州到河北的補給線。接下來營州的兵馬太多、糧食太少，腹背受敵的情況下可能重新被蠻夷占領(lǐng)，崔啟高就可以勾結(jié)契丹分享營州、安東府各地的地盤，憑借契丹幫助和地形在一隅茍延殘喘。當(dāng)然這只是假想的可能，實際上契丹能不能讓崔啟高依靠、是不是會及時策應(yīng)也很有難度，其中存在太多變數(shù)。不過崔啟高一個流放犯又是逃犯，等同于亡命徒，他只能多走一步是一步?！?

薛崇訓(xùn)點點頭道：“那就先打下滑州再說，朕也很想與崔啟高的主力擺開了一戰(zhàn)試試火器戰(zhàn)法。傳令下去，明天一早就出兵，沿黃河南岸直取滑州，不用給崔啟高太多時間準備了。”

……鄭州城到滑州城相距三百余里，如果以神策軍步騎的作戰(zhàn)行軍速度，三天就能到；但是這次出兵攜帶了大量的輜重，單火炮就有四十多門，雖然改良的小型龍虎炮更適合野戰(zhàn)可以用馬車運輸，但是依然很慢。加上有大量的彈藥糧草，神策軍顯得更加笨重緩慢。估計要到達滑州城要五天以上。

真正行軍時的隊伍就沒有在朱雀大街那么好看了，眾軍為了節(jié)約體力都是以松散的隊列行軍，而且其中還夾雜著駝東西的騾馬、伙夫雜役，后軍更難看有很多征發(fā)來的民丁，車馬運載各種各樣的東西，像是在搬家一樣。

時值五月底，天氣已經(jīng)比較炎熱了，特別是晴天太陽曬得人汗流浹背。不過薛崇訓(xùn)還是披堅執(zhí)銳騎馬，很久沒有過這樣的苦日子確實不怎么習(xí)慣，三娘帶著一頂大幃帽看不見臉，一直在薛崇訓(xùn)身后形影不離。大路兩邊都是莊稼地，不過田地中間的小道上也有零星的哨騎延伸橫向視線，一點都不踩到莊稼卻是不容易，除非沒有警戒大搖大擺地悶著腦袋行軍。

“天氣是熱了點?！毖Τ缬?xùn)轉(zhuǎn)頭對殷辭說道，“但是我真怕它下雨，一下雨火器用不上?！?

殷辭抱拳道：“陛下，神策軍不用火器照樣能一戰(zhàn)擊潰敵兵?！?

薛崇訓(xùn)道：“可是這樣我就看不到想看的場面了，只能見著步騎沖殺，這樣的情形實在沒什么好看的，以前在河隴和吐蕃大戰(zhàn)，幾十萬人漫山遍野地廝殺都見過。對了，這次戰(zhàn)役還是你來號令，我不插手，瞧瞧熱鬧就行?！?

當(dāng)天晚上安營扎寨后，宇文孝帶來了新的情報，崔啟高的主力已經(jīng)在滑州城聚集了，薛崇訓(xùn)對殷辭說：你恐怕猜對了，崔啟高就是想和咱們一較高下。

晚上睡覺時帳篷里點上草藥驅(qū)蚊，味道很不好聞，熏得人眼睛都不想睜開，飛虎團將領(lǐng)進獻香料代替草藥被薛崇訓(xùn)拒絕了。薛崇訓(xùn)見三娘一直皺著眉頭很不爽的樣子，就說道：“還是點這玩意好，不料整個大帳香噴噴的太脂粉氣，忍一忍吧?！?

三娘低聲道：“不是煙味，白天曬出一身汗，連澡也沒法洗?！?

薛崇訓(xùn)恍然大悟：“洗澡那得再等幾天臨戰(zhàn)之前，到時候全軍都要洗澡換干凈衣服，防止受傷之后傷口容易惡化?！?

這樣連續(xù)行軍三天，哨騎和細作已經(jīng)把滑州內(nèi)外的叛軍布置探了個一清二楚。從兵力疏密可以判斷，崔啟高實際上是兩道重點防線：第一道在主要路口選了個有利于他們的戰(zhàn)場布置重兵，以逸待勞打算和官軍擺開決戰(zhàn)；第二道是滑州城工事以及靠近黃河的一處依山傍水的軍營，想組成掎角之勢。從滑州城細作報來的消息，崔啟高在城防上用足了工夫，不僅加固城門，還囤積了火油、滾木、大量箭矢以及糧草。看來他是真舍不得自己的老家，想長期固守。

薛崇訓(xùn)也在琢磨，用小型龍虎炮對著滑州城墻亂轟，不知道威力夠不夠，畢竟這批主要用于野戰(zhàn)的火炮的威力遠遠不如以前那批重達幾千斤的火炮。

中軍的幕僚把崔啟高選擇的戰(zhàn)場畫了一副圖文并茂的圖，但是薛崇訓(xùn)看得很迷糊，只得讓他們口述解釋才搞清楚。崔啟高確實是算盤打得很響，這地勢對于西來的人馬非常不利：正東面地勢較高而且開闊，官軍正面進攻就是仰攻；西面有山，橫向開闊地不寬，不利于擺開。而且叛軍已經(jīng)在那里安營扎寨等著了，吃好喝好睡好以逸待勞，人馬也多，占盡了很多好處；這廝手下肯定有深諳兵法的人才。

此地可以說是東去滑州的必經(jīng)之路，雖然有別的路可以繞開，但是道路不好走，對于有大量輜重的神策軍來說比較費事，并且可能被襲擊后軍輜重。

殷辭也建議正面攻擊，但是要想辦法引敵兵來攻，不然直接佯攻的道路太窄不便于進退調(diào)動。而薛崇訓(xùn)沒別的想法，只希望這幾天不要下雨，夏天的暴雨那是說來就來，運氣別那么背就行了。

第二十五章大戰(zhàn)

六月初二日，天氣晴有風(fēng)。薛崇訓(xùn)帶著衛(wèi)隊從營地向東騎馬走了五六里地左右，就來到了地圖上早就見過的戰(zhàn)場，這地方是崔啟高挑的。

戰(zhàn)場上人馬穿梭吆喝四起甚是熱鬧，還沒開打，雙方都在動員準備。薛崇訓(xùn)在附近找到一個小山丘，帶著騎兵跑上去觀察狀況，今早沒有霧風(fēng)不太大，視線很好從山丘上望過去什么都看得見。殷辭在中軍坐鎮(zhèn)，薛崇訓(xùn)覺得這高處看得更清楚就不打算過去了，讓他來指揮戰(zhàn)役。

兩軍相距約一里多地，薛崇訓(xùn)不知道為啥崔啟高把前軍擺在大炮射程之內(nèi)，大概是因為一里多遠遠在弓弩射程外。兩邊都各自占據(jù)著開闊地，對面的地勢明顯高一些，軍隊陣營擺在一片大豆地上，莊稼早就被踩沒了；只有中間還綠油油的，不過等會兒騎兵一沖肯定全部豆苗就報廢了。

中間那一片長約一里多的田不太寬，北面有道水渠在山脈腳下；南面山腳下正好有個村莊，不過里面估計沒人了。平坦好走的地盤就像一個“小”字，驛道大路也在中間。顯然崔啟高的意圖是按兵不動，等著官軍從大路上往上佯攻，然后造成局部優(yōu)勢三面圍著打沖上去的人馬。

一眼望去，對面的人馬很多，少說也有五萬，衣甲不太整齊但隊伍還像那么回事，分成了六部，前面三個方陣橫向擺開；后面隔了一段距離又是左中右三部。后軍北側(cè)有一股輕騎兵，其他人馬是步騎混合，少數(shù)騎馬的在前步軍在后。敵兵衣甲顏色雜亂，不過頭上都包了白布，有點披麻戴孝的感覺。薛崇訓(xùn)正納悶這種打扮的含義，隱約看見一根最高的旗桿上寫著“唐”字，心下大約了解了，崔啟高是打著李唐的旗號，但是李唐宗室已經(jīng)被薛崇訓(xùn)殺得差不多了，所以他們要為君主戴孝報仇……興許就是這么回事。

而就近處擺開的神策軍隊列橫平豎直，建制就十分分明了。前軍橫向約有一里多寬，十個團拿火槍的以團為單位分三排橫隊；火槍兵后面還有十個步軍團，披重甲配弩和短兵，手持長兵器無盾。接著是四十多門炮集中放置，這玩意就很壯觀了。大炮后面是殷辭的中軍，左右兩側(cè)有騎兵各幾千。

從高處看神策軍的陣營，人數(shù)雖然沒對面多，但是滿眼仿佛都是金屬?？住⒈?、火炮全是鐵的，黃豆地上擺了一片鋼鐵。兩相對比差距太大，好像不是一個同世界的人。

僵持了許久，雙方大約都準備好了，動靜也越來越小，隊列之間只有騎馬的傳令兵在活動，其他人都站著不動。過得一會兒，一騎從神策軍隊伍中奔了出來，舉著一面小旗上書“勸降”，馬匹跑得快沒一會就靠近敵軍前軍了，不料還沒開口就聽得“砰砰”幾聲弦響，幾支箭飛了過來，那騎兵二話不說調(diào)頭就跑，幸好沒射著，對面的人群中騰起一陣大笑和喧嘩。那騎兵跑回中軍報告道：“稟將軍，叛賊不愿意投降！”這好像就是一個儀式，表示官軍仁至義盡。

殷辭回頭仰望山坡上的薛崇訓(xùn)，薛崇訓(xùn)點點頭。

“咚咚咚……”具有特別節(jié)奏的鼓聲響起來了，對面高處的敵兵也活動起來，準備迎接官軍的第一次沖擊。

不料前軍步兵不進反退，很有秩序地撤到大炮之后列隊。這時紅旗搖動，一眾軍士拿著冒煙的火把紛紛跑進了炮針，沒一會就聽到將領(lǐng)的吆喝聲，“轟！”一聲巨響地動山搖，濃煙忽地騰起，然后對面的前軍人馬一片嘩然，幾匹受驚的馬亂跑出來但整體陣營沒有移動，好像炮彈沒打中。

神策軍炮陣上忙活著調(diào)整高度，敵兵人馬還是沒有動靜。過得一會，大炮再次咆哮起來，就像連珠炮一樣響個不停，空中能肉眼看見閃亮的圓球飛舞，場面十分華麗；不過好戲沒一會兒，濃煙就把什么都遮住了，黑火藥的煙霧不是一般的大。遠處原來了慘叫聲、馬嘶聲，嘈雜一片。但薛崇訓(xùn)沒能看見血肉橫飛的場面，眼前只有黑煙。等風(fēng)把煙霧吹散一些了，只見敵兵前面已經(jīng)亂作一團了，遠遠看去就像受了驚嚇的蟻窩四散一般，地上擺著許多雜物和尸體。幾十門炮一輪轟擊，人馬布置得還那般密集，不死個千把人真說不過去。

炮聲陸續(xù)停了下來，但殷辭仍然沒有下令進攻，神策軍的隊列一動不動。這樣炮擊的打法顯然很劃算，敵軍夠不著，只能在那邊挨揍；一邊死傷慘重，一邊毫發(fā)無損。要是戰(zhàn)況再這么耗下去，崔啟高得賠慘。

崔啟高選的地方，現(xiàn)在他估計是有苦說不出，占據(jù)高低正好挨炮轟，剛剛開戰(zhàn)就亂了幾部人馬敗績初現(xiàn)。此時崔啟高只有兩種選擇：要么立刻向后撤，撤出大炮的射程，這樣的話神策軍就會毫無抵抗地通過大路占據(jù)高地，這個戰(zhàn)場也就失去意義了，等于是崔啟高部敗退，只是沒被殲|滅而已；要么他用騎兵為前鋒，后面步兵壓陣主動進攻，短兵相接大炮就失去了意義，雙方相距只有一里多，進攻的話也很快的。

一輪大炮的轟鳴，就像戰(zhàn)鼓的催促，立刻就加快了戰(zhàn)役的節(jié)奏，攻防只在瞬息之間。

就在這時，只見對面后面的馬隊率先出動了，情況一目了然，敵兵選擇了進攻。神策軍中的鼓聲再次，旗幟搖動，之前退回來的槍兵步兵上前列隊。一切都井然有序，鼓聲控制著隊列的速度，因此而顯得從容不迫。

遠處的騎兵已經(jīng)俯沖下來，踩過那片黃豆地，距離三百步才減緩速度集結(jié)，人數(shù)雖然不多，但成隊列開始發(fā)動沖鋒的架勢確實有騎兵的摸樣。他們意在正面擊破神策軍的前軍步兵隊列，這種作戰(zhàn)目的就必須前后兩隊保持較寬的距離，不然沒有速度或者要撞在一起，就像前赴后繼。薛崇訓(xùn)一直認為發(fā)動沖鋒的騎兵是最勇敢的兵種，因為一旦沖鋒戰(zhàn)馬是極難轉(zhuǎn)向的，只能一往無前沖不進去就死。

神策軍將領(lǐng)大吼道：“未聞鼓聲而開槍者，斬！”

第一波馬隊飛奔而來了，從距離三百余步處出發(fā)，兩百步時加速，如同離弦的箭一般撲了過來。只有兩百步，騎兵在這個距離上沖到面前要不了半分時間。鐵騎驟響，殺氣騰騰的敵兵手里的利刃反射著寒光，顯然正面排開的火槍兵心理壓力也非常大。

電光火石間，中央第一波騎兵距離只有一百余步。就在這時，大鼓巨響三聲，武將也扯著嗓子喊起來?！芭榕榕榕椤焙跓熤谢鸸忾W爍，槍聲響成一片。

一排飛奔的馬隊就好像突然撞上了一道篩子，連人帶馬倒下一片，只剩零星幾匹馬還在往前沖，接著一頓弩箭亂射，剩下的零星騎兵也變成刺猬倒下了。

神策軍將士們也是第一回用火槍打人，而且還是打騎兵，此時此景一個個都瞪大了緊張的眼睛。將領(lǐng)陸續(xù)大喊“換隊”，他們才趕緊向后走，此時的隊列已經(jīng)不那么整齊，神策軍將士是訓(xùn)練幾年的老兵，這時卻沒走好隊列，他們的心里也有點慌了。

很快第二波沖鋒也接近到一百步外，他們的正面是一整排長達一里有余的黑洞洞的槍口。這波沖鋒已經(jīng)有點亂了，戰(zhàn)馬受了驚嚇，還沒沖過來已經(jīng)有些騎士被擠了下去，摔得“哇哇”亂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