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京城菜市口,一塊向來在處刑窮兇極惡之人時,才會對百姓們開放的法場。
時辰還不到晌午,圍觀的百姓已經(jīng)將法場外圍堵得水泄不通,穿著銀色鎧甲的禁衛(wèi)軍結(jié)成人墻,才勉強阻住了不斷向前擁擠的人群。
人們抬起頭,目光越過維護秩序的軍隊,直望向法場最高處,一座新搭建起來的火焚臺。
火焚臺搭得極高,臺下堆著小山般的枯草,中央聳立的圓木上,綁著一個渾身傷痕的人影。
人影雖然清瘦,可從身量上依舊能辨別出是名男子,一頭烏亮卻雜亂的頭發(fā)披散下來,堪堪擋住大半張臉,只留有一雙灰蒙蒙的眼睛,透過發(fā)絲縫隙無力地打量著不遠處的人群,眼神里帶著一絲自嘲。
“爹,妖怪在看我們呢。”最前方的人群里,一個梳著沖天辮的小娃娃坐在父親肩膀上,奶聲奶氣地指著圓木上的男子。
“快,別盯著他的眼睛看,小心沾了邪氣”父親趕緊把孩子從肩膀上抱下來護在懷里,同時不忘惡狠狠瞪那男子一眼,“都這個時辰了處刑官怎么還不來,早些燒了這妖物,難道還容他活到午后嗎”
話音剛落,他身邊許多人同時露出義憤填膺的表情,紛紛嚷道:“對啊快些燒死他”
“燒死他燒死他燒死他”
高喊聲像受到感染一樣迅速擴散開去,人們高舉起拳頭,一下下朝被捆著的男子揮舞,有些比較激進的,索性直接撿起腳邊的石頭,朝他投擲過去。
四面八方的碎石帶著破空聲飛來,男子無法避開,一連被砸中好幾次,其中一塊更是撞上他的額角,鮮血順著他清俊的側(cè)臉緩緩流下,直至唇邊,他不禁伸出干澀的舌尖舔了舔,血液冰寒刺骨,還帶著苦味。
怪不得都管他叫妖怪,原來他的血早就不似常人般溫?zé)崃恕?
尤其一顆心,更是寒得徹底。
石頭依舊無止境地飛來,好在繩子捆得不算太緊,他努力側(cè)過身,將前方高聳的腹部挪到側(cè)面,以減少飛石帶來的直接傷害。
這個被綁在火焚柱上的男子,小腹處竟然高高隆起了一圈,如同懷了五六個月的身孕一般。
事實上,他也的確懷孕了。
男人有孕,這在大周朝是千古未聞的奇事,消息傳開后,整個華京城一片嘩然,妖物之說甚囂塵上。
這樣的妖物,既然被發(fā)現(xiàn)了,那是斷斷不能留的。依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大人的話,只有將妖物火焚致死,才能化去他的一身戾氣,轉(zhuǎn)化為祥和之氣,以告慰上天,換來大周來年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
于是,他便被押送到這里,綁上了高高的火焚架。
男子垂下眼睛,盯著自己的肚子,冷漠的目光逐漸轉(zhuǎn)為柔和,即便他明知道,那些人把他叫做妖物,完全是因為自己的肚子,可對于里面正孕育著的生命,他卻提不起絲毫恨意,甚至還有滿滿的愧疚。這個孩子,注定來不及到世間看看,就要和自己一起共赴黃泉。
男子又想到了自己這一生。
他雖生于大家族,但生母早逝,身為庶子又不被父親喜愛,自小便受盡家人的欺凌折辱,唯一的胞妹更是慘死于庶兄馬蹄之下。本以為只要忍氣吞聲,熬到秋闈中選,便可以舉人身份自立門戶,吐氣揚眉,怎料那些人卻連應(yīng)試機會都不給他,設(shè)下奸計害他被學(xué)監(jiān)除名,更勸唆父親將他趕出家門,發(fā)落到附近一處皇族行宮中看守書院。
也就是在那座行宮里,他遇見了那個改變他一生的人。
初初相遇,那人并不介意他的出身,只言欽佩他滿腹詩書才華,欲與他結(jié)交。
于是在后來的許多年里,他們幾乎一直并肩而行,伴隨著那段逐漸褪去青澀的時光,他心里也有一份悄然萌發(fā)的感情在滋滋生長,從驚訝膽怯,到彷徨接受,最讓人欣喜的,莫不是這份他自認(rèn)為無妄的感情,居然能有開花結(jié)果的一天。
“寧淵,即便天下人都棄你而去,我司空旭便對著這片江山起誓,永不負(fù)你?!?
為了那個對他說出這句誓言的人,他心甘情愿成為他的左膀右臂;用自己不算強健的身軀,為他殫精竭慮出謀劃策,也為他擋住數(shù)不盡的算計與暗殺。
毒酒,他不知飲過多少杯,刀劍刺入身體的痛苦,他同樣甘之如飴。得知那人率軍抗敵被困涼州,他從華京城千里走單騎,將人救回來的同時,自己也因受傷過重昏死過去;那人被兄弟陷害打入天牢,他為求面圣,在宮門前長跪三天三夜,不惜自殘以血銘志,終于得到外出回宮的太后側(cè)目,為那人爭得一線生機。
一次次的九死一生,他終于看著那人成功拿回原本屬于自己的那份榮耀,本以為二人身前的崎嶇坎坷之路終將變成坦途,卻不想一切就像一場鏡花水月,剎那間便物是人非。
“寧淵,我臥薪嘗膽走到今天這一步,為的就是要以親王之尊,王妃之禮迎寧珊珊過門,這是我多年前上門提親被拒后,當(dāng)著寧國公府所有人的面發(fā)下的誓言,如今寧國公府已經(jīng)接受了我的聘禮,大婚之后,寧珊珊將會是我唯一的王妃?!?
“你要恨便恨我,只是我絕不允許你去找珊珊的麻煩,如果你安分守己,我會在這王府里賜你一處居所,保你一世榮華,這也是我對你的不負(fù)之諾?!?
刀刀剜心的話言猶在耳,他感覺到眼角一陣酸澀,只能緊閉住眼睛。
“睿王殿下駕到王妃嫁到呼延元宸皇子駕到欽差大人到”司禮太監(jiān)高亢的聲音打斷了男子的思緒,也讓鬧哄哄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明黃色的華蓋在法場外圍揚起,禁衛(wèi)軍們硬生生在人群中排開一條通路,成排的侍衛(wèi)與宮人,和身著正四品官服,被任命為欽差的處刑官,簇?fù)碇粋€修長挺拔的身影緩步而來。
男人穿著團龍密紋的錦袍,身量高挑,面容極為英俊,身邊跟著的鸞袍女子也是容色傾城,這二人一前一后,只是行走間透出的風(fēng)姿,就讓圍觀的百姓們看花了眼。
“睿王本就是人中龍鳳,沒想到長得也如此出眾,怪不得能娶到號稱華京第一美人的王妃。”
“如今睿王殿下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他幾個兄長都沒晉封,獨獨就他一人被封了親王,你們說他會不會當(dāng)太子”
“不可能,說句大不敬的話,睿王出身擺在那里,能封親王已是頂天了,有皇后娘娘嫡出的大殿下在,儲君之位怎么都輪不到他?!?
“可這妖物就是睿王殿下親手抓住的,他為國除害,連太后娘娘都贊不絕口,現(xiàn)在又娶了寧國公嫡長孫女做王妃,風(fēng)頭正盛。如果有太后娘娘和寧國公的支持,皇后娘娘就算要反對,底氣也不太足吧?!?
“這倒是,我聽說這妖物還是王妃庶出的族弟,睿王殿下有勇有謀,在戰(zhàn)場上用兵如神本就很得軍士們的愛戴,如今他和王妃又能大義滅親,擒住妖物,這功勞,皇上想不厚賞都不行喲”
話語間,長身玉立的睿王司空旭已經(jīng)在監(jiān)邢臺的最中央落座,他抬起頭,目光不經(jīng)意間落在火焚柱上的寧淵身上,眼神閃爍了一會,而后又側(cè)過臉,帶著溫柔的笑容與一旁的王妃說話。
寧淵冷冷看著這一幕。
曾經(jīng)兩情繾綣,不想如今那個男人卻連正臉瞧自己一眼都不愿意,更要親手將自己,與自己腹中兩人共同締造的生命一起送上斷頭臺。
他或許早該看清,司空旭從來就沒有認(rèn)真待過他,那個男人真正愛慕的只是他的族姐寧珊珊那個天底下最風(fēng)華無雙的女人。他寧淵卻被一時情愛迷了心智,最后落得這樣可悲的下場,是他活該。
“寧淵,要怪就怪你身為男人居然能夠受孕,如今大皇兄已經(jīng)知道了你的事,必會四處宣揚我在府中豢養(yǎng)妖物,我唯有先發(fā)制人,這是唯一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