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小動作,毫不掩飾地笑出了聲。池磊沒有被那笑聲動搖,他仍警惕地握著自己的槍,槍口直直指向?qū)Ψ降男呐K。
他突然在那人身后的樹叢看到一點點光。阮立杰和231不知道何時跑了回來,正貓在不遠處的樹叢里,用紅外迷彩的金屬盒反射朝陽的光線。那個神秘的阮立杰一身是血,臉色蒼白,做了個拖延時間的手勢。
看來他們或許還有一點希望,池磊剛打算松口氣——
對身后的兩人毫無察覺,面前的人拉下了防毒面罩??吹侥菑埬樀乃查g,池磊整個人下意識止住呼吸,如墜冰窟。而他身后的丁澤鵬一屁股坐到地上,差點弄掉懷里的手提箱。
“池哥,你還是老樣子。”那人語氣平穩(wěn),防毒面罩被他慢慢拉到下巴?!罢f真的,每次你們的反應都一樣有趣。”
面罩后露出的是丁澤鵬的五官。
那人看起來要比他們的小丁年長幾歲,臉上沒有半點憨厚老實的氣息。氣質(zhì)如同開了刃的軍刀,陰沉而鋒利。
池磊背后的丁澤鵬呼吸越發(fā)急促,眼看有過度呼吸的傾向。池磊下意識向后退了退,臉上由震驚變?yōu)橐黄瞻住?
“別怕,小丁,別怕。”他夢囈似的說道,不知道是想要安慰身后的小伙子還是自己。“這是……這是仿生人,這一定是仿生人?!?
“仿生人?你是說舊世界遺留的那堆垃圾?人類脆弱的軀體加上不完全的電子腦,簡直是最糟糕的組合。除了MUL-01賜予軀殼的幾位,其他的不過是下等機械而已?!?
年長的“丁澤鵬”的臉上多了幾分嘲諷。他打了個手勢,一只機械獵犬掠過池磊身邊,徑直撕下他的腰包,外加腰側(cè)的大塊皮肉。
池磊痛哼一聲,鮮血迅速染紅了他的腰側(cè)。
身著黑衣的“丁澤鵬”迅速找到藥盒,嫌棄地捻起那克制仿生人的藥劑,當著兩人的面吞下喉嚨。舉手投足輕松隨意,整個人如同一只按住老鼠尾巴的貓。
“就算你們不信我,也該相信關(guān)海明的技術(shù)?!蹦侨擞中ζ饋恚安灰颖墁F(xiàn)實,兩位。很遺憾,我是如假包換的人類?!?
他裝模作樣地朝面前的空氣伸出手,擺出一個握手的姿勢:“秩序監(jiān)察,丁澤鵬。為了區(qū)分,你們可以叫我丁少校?!?
十幾步外的樹叢中,阮閑差點弄掉手中的紅外迷彩。他震驚地瞪著那個背影,和自己不一樣,那人結(jié)結(jié)實實將藥片吞了下去,聽語氣也不像說謊。
如果那個所謂的丁少校說的是實話……MUL-01的陣營里有真正的人類,并且人數(shù)多到可以形成具有“頭銜”的組織。
為什么?
面前的景象開始讓他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唐亦步,還沒好嗎?”阮閑嚅動嘴唇,用接近氣聲的聲音問道。
“他裝備了強護甲,不是毫無防備的探測鳥。一旦我阻斷這里的信息傳輸,他會立刻察覺,然后把池磊和丁澤鵬作為人質(zhì)。信息阻斷必須在關(guān)閉護甲之后?!?
唐亦步在空氣中快速做著手勢,如同在小幅度指揮一支看不見的樂隊:“他的護甲在網(wǎng)絡之外,我必須通過別的途徑破解——”
“還需要多久?”
“十分鐘?!本退憔置嫒绱司o張,唐亦步還是散發(fā)著某種不緊不慢的局外人感。
“太久了,我?guī)湍悖o我一個接口。”阮閑迅速打開電子腕環(huán)的光屏,唐亦步隨手向他的方向一劃,無數(shù)數(shù)據(jù)瞬間填滿小小的光屏。
“你多久能處理完?”
“最多四分鐘?!比铋e快速掃過一屏屛數(shù)據(jù)。他身上透濕的衣服剛有了點干掉的跡象,就又被冷汗打濕。
“那么總共還需要四分鐘?!?
阮閑吸了口氣,微微探出身體,將時間信息用手勢傳達給池磊。池磊的目光已經(jīng)開始亂飄,阮閑足足打了三遍手勢,他才緊緊腮幫,以極慢的速度點點頭。
“……秩序監(jiān)察?我聽說過你們這群玩意兒,不過是主腦的狗,人類的背叛者?!背乩诘穆曇羲粏〉讲幌袼约旱摹K_始有意識地接過丁少校的話頭,試圖交談。
“阮閑才是人類的背叛者。如果不是他執(zhí)意與MUL-01作對,反抗軍早就全軍覆沒了,對反抗者的觀察也不至于持續(xù)這么久。說實話,你們都在為他一個人的任性買單?!?
丁少校似乎來了點興致。不去看他身后十來個黑洞洞的槍口,光聽語氣,他的口氣簡直像在跟老友聊天。
正在破解數(shù)據(jù)的阮閑動作頓了頓。
“為了保存所謂的‘人類火種’……他建議你們裝上黑匣子,扔下虛假的希望,然后把你們‘寄養(yǎng)’在主腦這里。他知道主腦會樂意吞下這枚誘餌,也知道你們會因此一遍又一遍死去。比如張亞哲,他剛剛經(jīng)歷了第92次死亡?!?
池磊的面色慘白如紙。
“這還是你第一次知道這里的真相吧,池磊?被最為尊敬的阮閑耍得團團轉(zhuǎn),感覺如何?”
“我……”
還剩三分鐘,阮閑飛快地破開加密過的數(shù)據(jù),指尖和足尖因為緊張而變得麻痹。
“因、因為我們就是人類?!币姵乩谙萑氤聊?,丁澤鵬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氣開口反駁,可惜聲音還是抖得厲害?!耙侨罱淌诓贿@么做,我們一開始就會被MUL-01殺光,現(xiàn)在至少還有不少人活著……”
“‘我們’?”將目光轉(zhuǎn)向丁澤鵬,丁少校的聲音驟然冷漠?!澳阒皇俏业目寺椭企w,記憶全是我親手編輯的假貨。你真的認為自己算人類?”
丁澤鵬瑟縮了一下,他求助地望向池磊。然而池磊只是捂住傷口,面無表情地凝視著面前的虛空。
“你的人生只有兩個用處?!倍∩傩4瓜履抗?,俯視坐在地上的丁澤鵬。他背后的十數(shù)個槍口調(diào)轉(zhuǎn)方向,直直朝向小丁一人?!暗谝?,在我處理避難所的人時,這張臉能讓他們變得遲鈍。第二,你讓我多了不少樂子,幫我打發(fā)了無聊的時間?!?
“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我——”
“過分崇拜長輩,缺乏主見,自信不足,容易輕信。也就復制過去的運動天賦還值得一提。你看,植入一段憑空捏造的無聊人生,‘我’也能變成這副窩囊的樣子?!?
丁澤鵬將手提箱往身后撥了撥,縮起身子?!安弧?
只剩兩分鐘。汗水順著阮閑鼻尖滴下,他們已經(jīng)攻破了丁少校背后的護甲裝置,只要再停住能源系統(tǒng)——
“這是我們第五次進行這樣的對話了。”丁少校殘忍地繼續(xù),“我也曾經(jīng)故意放你回去,每次你都會洗掉這段記憶。雖然可能性不大……如果這次你走運跑掉,切除記憶前,記得替我向關(guān)海明問好?!?
慢慢抬起頭,丁澤鵬震驚地看向面前的“自己”?!澳阏J識關(guān)海明?!”
“單方面認識?!倍∩傩S肿呓鼛撞?,身后的槍口發(fā)出咔咔輕響,進入校準階段?!瓣P(guān)先生一直是我的敬仰對象,同為知情者,我想不通他為什么要執(zhí)意待在阮閑那邊。”
“因為海明是個善良的人,善良的人不會把人命當玩具?!倍声i往后蹭了兩步,從牙縫里擠著句子。他直視“自己”的雙眼,語氣里多了幾分怒火。
池磊終于動了,他朝兩人轉(zhuǎn)過身來。眼神復雜而悲傷,整個人突然蒼老了許多。
一分鐘。
“你沒有資格叫他‘海明’,順便,你也沒有資格沖我發(fā)火。”丁少校瞄了眼池磊,發(fā)現(xiàn)對方?jīng)]有戰(zhàn)斗的意思,他冷哼兩聲,繼續(xù)把注意力集中在丁澤鵬身上。
“憑什么?嘴長在我身上!如果主腦不想被利用,直接殺光我們,制造一堆仿生人觀察成不成?那樣還能隨時編輯記憶,省了這堆麻煩?!倍声i人還在哆嗦,臉上卻有了點怒極反笑的意思。
三十秒。
“觀察生物肯定還是接近原生態(tài)的比較好,木偶戲毫無意義?!倍∩傩F沉搜酃馄辽系臅r間,喚出武器的操作界面?!皠e把自己看得太高。你們把場面搞得這么悲愴,但對我來說,這只是日常的數(shù)據(jù)刷新。”
十秒。
丁少校又想了想,沒有去啟動武器,而是掏出自己的佩槍,槍口頂住丁澤鵬眉心。
“我不喜歡你笑的樣子。”他輕聲說道。“一直不喜歡?!?
滿身泥漬和塵灰的丁澤鵬雙眼通紅,手指摳入草皮,死死盯著對方。
與此同時,樹叢后的唐亦步清清嗓子:“護甲程序破壞,與MUL-01的信息交流被暫時阻斷,如果你需要我除掉——”
一聲槍響。
漂浮在空中的機械咣咣落地。曾屬于人的軀體沉重地倒在地上,頭顱被子彈炸開,血液和腦漿灑了滿地。記憶、情感、時光,或者說構(gòu)成“靈魂”的必要部分,順著草葉滑下,軟塌塌地溜上泥土。
阮閑雙手持槍,直直站在灌木后。
時間像是被暫停了,血腥氣里混入其他人體組織的腥氣,他聞到槍口的硝煙,聞到朝陽的熱度蒸騰樹葉,聞到毛孔里散發(fā)出的震驚和恐懼——別人的,以及自己的。
太陽已經(jīng)升了起來,眼前明晃晃的一片,他的手腳依舊冰冷?;蛟S自己該嘔吐,該害怕,該歇斯底里地崩潰。這很正常,這很普通,連最為干練的警探在開槍后都要接受心理干預。這沒什么丟人的。
一瞬間他感受到了很多東西,對現(xiàn)實的焦慮,對張亞哲的痛心,對丁澤鵬與池磊的擔憂。
但沒有罪惡感。他拼命搜尋情緒,如同翻找一個擠滿雜物的抽屜。
沒有罪惡感。
阮閑垂下槍口,他似乎一槍打斷了纏繞箱子的古舊鎖鏈。那鎖鏈叮叮當當落地,魔鬼從箱子中飄蕩出來。它在那里潛伏已久,曾日日夜夜從內(nèi)部抓撓他的心臟,如今它終于掙開箱子,向外界伸出利爪。
“唐亦步,準備替換攔截的數(shù)據(jù)。他的護甲因為故障失靈,然后被偷襲。”他聽到自己低聲囑咐?!叭缓笪覀凂R上離開這里?!?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踏出步子,跨過頭部炸爛的尸體,臉上帶著最為合適的安撫微笑,走向被血濺了一臉的丁澤鵬。
“好樣的,小丁,你爭取到了不少時間。”他的聲音很平穩(wěn)?!俺馗?,你們最好趕緊離開——”
“不?!背乩谡f。
他抬起槍口,沖地上丁少校的尸體瘋狂開火,臉上一片空白。子彈幾乎打空,尸體被他射擊地在地上不住彈動。停止射擊后,池磊用手摩挲起槍管,抬眼看向身邊抖成一團的丁澤鵬。
“小丁,你回家吧。”池磊疲憊地說道?!拔易卟涣??!?
丁澤鵬終于搖搖晃晃從地上爬起來。他抱緊手提箱,拽拽池磊的外套,臉上滿是懇求。
池磊卻退了一步。
“我這人脾氣臭,又多疑得很。但有三個人,我絕對不會懷疑?!背乩诰従徴f道,人被血紅的晨曦包裹,顯得格外瘦削?!叭罱淌?、老張和你,你們是我的家人。避難所是我的家。”
“池哥。”丁澤鵬眼眶通紅。
“但今天,我的家不是家了。就我這暴脾氣哈,沒有回到避難所好好演戲的自信。另外,就像我說的,我有個懷疑這懷疑那的臭毛病。現(xiàn)在我知道,老張騙了我,阮教授騙了我,而你是……”
池磊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小丁用袖子抹了把眼睛。阮閑沉默地站在原地,緊盯池磊的表情。
“這樣不行啊?!背乩趪@了口氣,“這樣我沒法像以前那樣和大家毫無芥蒂地共進退??晌也幌腚x開這隊伍,MUL-01應該也不希望這種事情發(fā)生……我想要繼續(xù)相信你們,我必須繼續(xù)相信你們?!?
“池哥,池哥!你回去,你跟我回去找關(guān)海明,讓他切了你的記憶——”意識到對方想要做什么,丁澤鵬霎時慌了神。
“那樣會留下記錄,我早晚會起疑。總而言之,這事鬧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也怪我在城那邊手腳不利索——別哭!大小伙子了,明天還能見到。小丁,你得向我保證,回去要好好忘了這些?!?
接著他的目光戳向一邊的阮閑。
“謝謝你的幫助,阮立杰。雖然我想這不是你的名字?!背乩诔料侣曇??!澳茏龅絼倓偰菢尅绻阌心芰Ω蓴_那家伙和主腦的通訊,把替換信息中的擊斃他的人換成我吧,這樣對的上現(xiàn)場,MUL-01不會注意到你。算還你點人情?!?
他將槍頂上自己的太陽穴。
“但我至今相信我的直覺,阮立杰?!彼撊醯剡诌肿?,眉宇帶著陰郁,表情有點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樣子?!啊闶莻€危險的家伙。”
池磊的語調(diào)還是帶著點粗俗和刻薄,很難分辨他是開玩笑還是在認真地感嘆。
又一聲槍響。
丁澤鵬雙膝一軟,跪在地上。他捂住眼睛,只在指縫里瞄到一點暗紅。阮閑慢慢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背,沒能說出來任何話。
半小時后,人工智能的城市上空,盲蛛機械腔內(nèi)。
蒼白的手抓住金屬扶手,幾波液體的攪動聲后,男人一條腿跨出液體缸。他隨手扯過架子上的浴巾,擦干還在滴水的頭發(fā),然后披上簡單的浴袍。
“早安,丁澤鵬少校。您的早餐已經(jīng)準備完畢。”他濕淋淋的腳剛踏上地面,電子音恰到好處地提醒。丁少校翻翻眼皮,熟練地咳出肺部殘留的少量液體。
熱騰騰的早餐正擺在不遠處,和昨天的并無不同。丁少校興趣缺缺地瞟了眼,開始換衣服。
“提示。第一,昨天凌晨您再次違背保密規(guī)章第64條,擅自為樣本植入并激活輔助芯片以外的感應裝置,此行為有被樣本發(fā)覺的危險,您的服役時間將被延長365天?!?
丁少校隨意地嗯了一聲。
“第二,您昨天與樣本的交流時間為6分23秒,超出了規(guī)定的3分鐘,您的服役時間將被延長15天。”
“嗯。”丁少校依舊心不在焉。
“第三,昨天您對目前的管理機制做出了不恰當發(fā)言,相關(guān)記憶已被抹去?!?
“不恰當發(fā)言?唔……遇到了池磊他們,估計說了重復死亡多少次之類的話吧。那只是為了動搖他們,我對主腦的數(shù)據(jù)刷新機制沒有不滿。”
“理由駁回。請牢記準則,數(shù)據(jù)刷新不等于死亡。身為秩序監(jiān)察,還請謹言慎行。請記得,您享受著最優(yōu)質(zhì)的數(shù)據(jù)刷新服務。服役時間內(nèi),您絕對不會受到疾病、衰老或死亡的困擾?!蹦菣C械拉著讓人厭煩的長調(diào)。
“……嗯。”
丁少校望向窗外,今天是個晴天,碧藍的天空之上沒有一絲云彩。他腳下空無一人的城市照常隆隆運轉(zhuǎn),接收輔助芯片從四面八方傳來的無數(shù)記憶、計算與編輯龐大的記憶數(shù)據(jù)——作為真正的黑匣子。
他操縱著蛛型監(jiān)視機械,轉(zhuǎn)動視角,隨手打開通訊裝置。
“24號樣本張亞哲、29號樣本池磊,探測機均已確認尸體,備份刷新完畢。甲四號山峰下新發(fā)現(xiàn)兩具人類尸骨,死者服用過身份干擾劑,無法確認身份,但沒有明顯影響。897號樣本丁澤鵬已回歸避難所,優(yōu)先觀察,數(shù)據(jù)刷新中止。報告結(jié)束。”
說罷,他打開了面前最大的光屏。
一陣柔和的音樂響起,冰冷的機械聲音被換做撫慰人心的優(yōu)美女聲:“今日1036號培養(yǎng)皿天氣晴轉(zhuǎn)多云,傍晚局部地區(qū)有小雨。培養(yǎng)皿內(nèi)27座森林避難所已經(jīng)全部開始運轉(zhuǎn),請秩序監(jiān)察人員注意觀察,及時修正錯誤數(shù)據(jù)。”
男人熟練地將手掌按上冰冷的操作面板。
“您好,丁少校,歡迎回來。您今日的數(shù)據(jù)刷新已完成,身體狀況良好,距下次刷新還有23時50分13秒。祝您度過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