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知府正在堂中處理公務(wù),聞言“嗯”了一聲,抬起頭來,目中一怔:“是你?”
代王之死才過去小半個月,他自然是記得展見星的。
展見星上前行禮:“小民見過府尊?!?
羅知府擺手令她起來,探究地望向她:“——你家中出了何事?”
伴讀之職,不論誰來應(yīng)征,都不該這個才從代王府虎口中逃生的小少年來,按理,他該巴不得離開代王府八百里遠才是。這不合常理的事竟然發(fā)生了,那一定是別處生了變故,令得他不得不來。
以羅知府的年紀閱歷,對世情不說洞若觀火,也差不多了,立刻就想到了疑問所在。
展見星卻不料羅知府這樣善體下情,此前羅知府剛正不阿,頂住代王府壓力救了她和母親性命,此刻問話口氣又好,像個和藹的長者,她憋著一口氣撐到現(xiàn)在,終于有些忍耐不住,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說了,一行兩滴淚不由漫了出來,但不等流過面頰,她連忙抬手拭去。
羅知府的眼神閃了閃,沉吟片刻,開口問她:“展見星,你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將你的家產(chǎn)奪回來?”
展見星平復(fù)了一下情緒,躬身道:“一來,小民無權(quán)越級向府尊上告,二來,祖父母尚在,小民與叔伯間血緣之親,無法斷絕,倘若將來再生事端,小民又何以計之呢?”
總不能再來找羅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羅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間地位天差地別,別說下回,這次羅知府都全無道理幫她。她說出來,也是自討沒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產(chǎn),違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膽,光天化日之下就敢來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無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辯說是搬給展家老兩口的。因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財。
走來府衙的路不長,但展見星已經(jīng)已經(jīng)把這一切想清楚了,她連遭打擊,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荊棘密布無法前行,她憤怒而不屈,腦海中反而破出一條險道。
她決意爭取代王孫伴讀之位,聽來是膽大到荒謬,可是,她已走投無路。
羅知府注視著她,唇邊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見星想了想,點頭。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犢不畏虎也?!绷_知府道,“這主意是不錯,可是你身份與別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對你必然飽含惡意,你不怕嗎?”
“小民很怕?!闭挂娦抢蠈嵆姓J,“但代王府要如何對付小民,總是將來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無隔日米糧,不入虎口,也將餓死家中?!?
對于羅知府來說,展家發(fā)生的事并不稀奇,他為官至今,很知道鄉(xiāng)間宗族勢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艱難,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這樣苦難又靜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處。
展見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膽魄骨氣,不惜將自己置于死地,對同宗叔伯展開絕地反擊。
孝嗎?不太孝,他試圖抗衡的是他的親叔伯,可是要說他不孝?那更錯,因為他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母親與家。
天下至親至重者,無過于父母。對父母孝,才是大孝。
羅知府再問:“你可有想過,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親余生將如何痛悔?”
展見星遲疑了一下,道:“小民覺得,也許不一定會出事——”
羅知府見她停住,鼓勵了一句:“說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聽人說,京城的圣上十分賢明,下旨重重訓(xùn)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暫不敕封。小民因此想,為了王爵,短時間內(nèi),代王府的貴人們也應(yīng)當守規(guī)矩些?!?
“還有呢?”
“代王府如果積習(xí)難改,一定要尋人麻煩,那尋小民的也許反而比尋別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圣上才還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饒,還要報復(fù)到小民頭上,不是公然違抗圣命了嗎?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對代王的王爵承繼就更不利了。”
說到后來時,展見星的聲音漸低下去,因為這純出于她的想當然,不成熟且很可能過于天真,朱遜爍倘若沒有這份理智,就是要瘋狂到底,她也沒有什么辦法。
羅知府卻終于露出了明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