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寢殿,楚王宮。
青色的紗幔簾籠被微風吹得柔柔款擺,此時已是深夜,侍人立于殿外守候,殿內本該悄無聲息。
卻不時從紫衫木案上傳來輕微的簌響。
沉睡的顧烈眉頭微擰,側過身去,像是睡不安穩(wěn)。
紫衫木案上的木盒里,一條圓滾滾的白蠶慢吞吞地從一片桑葉移到另一片桑葉上,呆了半晌,沒有再吃桑葉,繞爬起來。
顧烈又翻了個身。
他心里隱隱明白自己是在做夢。
自前世八歲之后,他就不曾再有夢魘,今日為何會忽然沉入夢鄉(xiāng)
然而人在睡夢之中,畢竟是無法控制所思所想,顧烈這點清醒的念頭轉瞬即逝,迅速被夢境淹沒了。
水。
上下左右都是無邊無際的水,喉嚨因嗆水而燒痛,他試圖游出水面,可身上的衣服太沉太重,掙扎都顯得是徒勞的。
水上的天光被他奮力鳧水的動作劃得零碎詭亂,落入眼中似乎更加遙不可及。
身邊到腳下層層疊深的黑暗,仿佛在誘惑他放棄掙扎,沉入可以好好安歇的寧靜之地。
可他死了,誰來為楚顧報滅族之仇,誰來亡燕復楚呢
他緊咬牙關,在生死一線間憑空得來一股力氣,拼死上游,終于破開了水面。
香甜的空氣涌入鼻息,他在筋疲力竭之前,爬上了河岸。
“你、你沒死太好了”
他抬起頭,一個面目不清的半大小子對他驚喜大喊。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裝束,果然是濕透的女童裙裾。
約莫是十歲左右,為躲追兵,養(yǎng)父將他扮成女童,在一個較為偏僻的村莊住了大半年。
是夢。
顧烈冷靜地想,為何忽然夢及逃亡舊事
他張了張口,想說“別管我,滾開”,但夢里的他還是如當年一樣,因為體力耗盡而昏了過去。
那個被顧烈不理不睬的態(tài)度惹怒,失手將顧烈推下河的半大小子,心存愧疚,把昏倒的他抱回了家,頂著娘親的罵,央求娘親幫他換下濕衣。
“犬子命數太輕,多災多難,”養(yǎng)父和顏悅色地對送他回家的女子解釋,“廟里說,只能當作女孩兒養(yǎng),才能養(yǎng)大,否則唉。紋身,也是為此緣故。”
女子不甚唏噓,再三為兒子的莽撞賠不是,愛憐地揉揉他的腦袋,這才離去。
傍晚,女子又送來一碗雞湯,說是兒子不懂事,非鬧著要吃,只得宰了雞,分顧烈一碗,當作賠罪。
他嘗不出滋味好壞,好歹是知曉禮節(jié),不用養(yǎng)父提點,有模有樣地說多謝,夸滋味甚好。
再醒來,是半夜深更。
養(yǎng)父背著包袱,抱著他匆匆踏上逃亡之路。
他抱著養(yǎng)父肩脖,手腳冰涼,眼睜睜看著他們身后的漫天火光。
“顧烈,”他聽見養(yǎng)父咬牙切齒地說,“你記住,這家無辜母子是因你而死。你背著楚顧滅族之仇,怎還能如此貪玩如此言行不慎,何談亡燕復楚”
他認錯。
是他不該給那對母子接近的機會,是他不夠警惕,使得無辜喪命。
那火光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逐漸湮滅在濃重夜色中。
顧烈睜開眼醒來。
青色紗幔外亮有兩支燭火,映出朦朦昧昧的微光,顧烈起身,趿著軟鞋走到不再發(fā)出聲響的紫衫木案邊。
木盒中的白蠶將自己團在角落,從口器中緩緩吐出軟白細絲,繞在身周。
春蠶結繭了。
威遠城是青州巨城,下臨煙波浩渺的平湖,上有勢山山脈,易守難攻。
它與青州底下的荊州信州隔平湖相望,再往東就是出???,是四大名閥匯斂青州財富的寶地。因此柳家嚴家屯重兵在此,將威遠城守得鐵桶一般。
威遠城與平湖之間尚有遍地沼澤的蘆葦蕩,廣無人煙,因此不可水攻。
故而,將威遠城半包圍的固江城、曾且城和勢山城,就是狄其野選定的突破口。
狄其野帶著精兵從山道快速繞過威遠城,不入勢山,向西直取曾且。
曾且是小城,因為山形地勢無多少地可耕,窮得叮當響,男丁多去威遠城做工,老弱婦孺在楚軍鐵騎面前不堪一擊,被狄其野順利接管了城池。
隨后,狄其野殺了個回馬槍,命令左都督派出小股部隊,換上曾且城中守衛(wèi)衣物,裝作曾且士兵,跑到勢山城外急報曾且失守的消息。
勢山城守衛(wèi)未起疑心,城門一開,虎豹狼騎從翼側幽靈般出現,殺得勢山城駐兵人仰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