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桐嘉書院的那些此時正在詔獄中飽受折磨的讀書人一樣。
鄧瑛不覺得自己這一生,配得上這樣的獻祭。
自從下獄以后,他用了很長一段時間說服自己,既然白日不可走,就行于寒夜,只是他情愿一人獨行,而不肯提起任何一盞,只為他點燃的風(fēng)燈。
“你不想說,那我就先說,你幫我聽一下,我說得對不對。”
她說完,把自己的冊子拿起來朝前翻了幾頁,一手撐著下巴,一手反轉(zhuǎn)筆桿,戳著筆記上要害處說道:“琉璃廠的這個王順常是司禮監(jiān)掌印何怡賢的干兒子。這次工部查出的這個虧空雖然已多達百萬余量,但對整個內(nèi)廷虧空來說,卻是九牛一毛?!?
她說著在某處一圈,卻沒有直接說出那個后世考證的具體的數(shù)字,抬頭對問鄧瑛道:“你和張先生領(lǐng)建皇城這么多年,在建城一項的收支上,你心里有個具體的實數(shù)嗎?”
鄧瑛先是沉默,而后輕點了一下頭。
“多少?!?
鄧瑛沒有回答。
楊婉也沒再問,低頭把筆從那個數(shù)字上挪開,“行,你先不用說,總之也是個說出來要死一大堆人的數(shù)字。”
說著又往下翻了一頁,“現(xiàn)在內(nèi)閣很想把王順常交到三司去,但是司禮監(jiān)的意思則是要把他當(dāng)成一個奴婢,在宮里處置。原因在于,王順常一旦入了刑部大牢,司禮監(jiān)這幾位的家底,也就要一并抖空了?;食乔昂鬆I建四十年,進出款項何止千萬,貞寧年間的二十四局內(nèi)外,織造,炭火,米肉,水飲,消耗巨大,百姓們的賦稅供養(yǎng)皇室宗族無可厚非,供養(yǎng)……”
“楊婉。”
鄧瑛忽然出聲打斷她。
楊婉抬起頭,“怎么了?”
“不要碰這件事,跟你沒有關(guān)系。”
楊婉擱下手上的筆,“我知道,但此事和你有關(guān)?!?
她說到這里也不繼續(xù)往下說,靜靜地看著自己的筆記。
“楊婉?!?
他又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嗯?”
“你是怎么看到這一層的?!?
“你這樣說,就是你自己也想到了是不是?!?
鄧瑛愕然。
楊婉的話已經(jīng)快要點到要害了。
他的父親鄧頤在內(nèi)閣的時候,為了討好并蒙蔽貞寧帝,縱容司禮監(jiān)起頭,逼著戶部在財政上大肆朝皇室宗族的開銷上傾斜,皇城營建一項本已不堪重負,皇帝還在不斷賞賜各處王府。
前年,貞寧帝胞弟成王的王妃江氏生子,成王稟奏內(nèi)廷之后,貞寧帝竟一氣兒賜了江氏在南京的母家黃金千兩。要知道,當(dāng)年西北邊境還在打仗,南下籌措軍費的巡鹽使不堪巨壓,差點沒把自己掛在返京復(fù)命的船上。內(nèi)廷卻絲毫不顧財政上嚴峻的形式,依然不斷地擴充宮中太監(jiān)和宮女的人數(shù),各處的宗室王府也在絲綢,棉布,糧肉上貪求不足。
而這些東西,只要歸賬到內(nèi)廷,就是歸到皇帝的名下,三司六部無人敢查,司禮監(jiān)的太監(jiān)沒有不在其中中飽私囊的。至于這些閹人到底虧空了多少,即便后世考證,也只得一個大概,在貞寧年間更是一個“天數(shù)”。
這就是鄧頤掌控下的大明王朝。
危若累卵,坍塌不過頃刻之間,鄧瑛雖不在朝,卻身在皇城營建的事項之中,十多年來,看了很多也記了很多。在他年輕的時候,有些事項,他甚至落過筆頭,張展春偶然發(fā)現(xiàn)以后,卻把他叫到自己的書房內(nèi),狠狠地訓(xùn)斥了一頓。
至此之后,他不斷地告誡鄧瑛,“時候未到,不要妄圖做不可能的事?!?
鄧瑛也就再也沒有見過,自己少年時私記的那本帳冊。
甚至到張展春歸老的那一年,鄧瑛親自替他收拾寢室時也沒能找到。
所以,在他老師的眼中,至今仍然是時候未到嗎。
“鄧瑛。”
楊婉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鄧瑛回過神來,卻見她已經(jīng)合上了那本小冊子,塌著腰趴在他面前。
“不要想那么多。聽到?jīng)]?!?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知道。如果你覺得沒有冒犯到你的話,我就說給你聽?!?
鄧瑛笑了笑,“你不論對我說什么,都不是冒犯?!?
“真的嗎?”
“嗯?!?
他誠懇地點了點頭。
楊婉也笑了,“你對我可真的太好了。
她說完直起背,望著鄧瑛的眼睛,“嗯……你在想,如果內(nèi)閣的三司通過琉璃廠這條線找到你,你要不要和你曾經(jīng)的老師還有同門們,站在一起?!?
第16章仰見春臺(九)
這話剛說完,門外忽然傳來李魚的聲音。
“鄧瑛,你還在里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