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洛沉默地望著她,忽道:“你怎么敢?”
楊婉笑了一聲,“因為看不開,不甘心?!?
她說著哽了哽,“我知道你們都能看開,甚至走到這一步,連鄧瑛他自己都看得開,但我看不開?!?
張洛冷聲道:“因為你喜歡他?!?
“不僅是這樣?!?
楊婉抿唇搖了搖頭,“因為我知道,過后沒有人為他平反。他那一縷魂,要在口誅筆伐里等幾百年?!?
張洛看著楊婉沉默了半晌,方側(cè)頭看向一邊,“你已經(jīng)救不了他了,他身負百罪,必死無疑,而陛下有心護你,你不應(yīng)該辜負?!?
他說完站起身,“清波館我可以不封,但你館內(nèi)的所有書冊和刻版,我今日都要燒銷,還有你囤買的全部印墨和紙張,我也必須全部帶走,你不得反抗,否則我將你鎖拿。”
“好?!?
楊婉抬起頭,“我不反抗,我讓你帶走?!?
“楊婉!”
張洛喚了一聲她的名字,“不要再跟朝廷對抗,你贏不了?!?
楊婉抱著膝蓋坐直身子,“你記得我跟你說過吧,如果我有一天,我也淪為階下囚,請你像對待鄧瑛那樣對待我?!?
“你說什么……”
“張洛?!?
她反喚他的名字,抬頭懇切道:“我楊婉也是個讀書人?!?
張洛低頭道:“非如此不可嗎?你還能做什么?”
楊婉緩緩地向他抬起一雙手。
手臂半遮在中衣袖中,露出的部分蒼白而細弱,細看其手指側(cè)面,依稀可見長期握筆留下的繭子。
“刻版沒了,我還有手。除非你們砍掉我的這雙手,不讓我握筆?!?
第156章竹紙雕心(二)我們幫你。
兩人對峙風(fēng)中,一個刀甲齊全,一個薄衣庇體。
懸殊之下,她的確有以卵擊石般的孤勇。
張洛抬起刀柄,不重不起輕地壓下她舉起的雙手。
“我是奉皇命而來的,陛下沒有旨意,我不會傷害你。”
他說完轉(zhuǎn)過身,對抱著毯子出來的宋云輕道:“把她扶進去。再叫清波館所有的男子都出來。”
掌柜的聽了這句話,忙帶著伙計們一齊站到了門口。
好些伙計都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傳說中的“幽都官”,心里發(fā)怵,哆哆嗦嗦地不敢抬頭。
張洛將自己握著在手上的佩刀,遞交給身后的校尉,轉(zhuǎn)身對掌柜道:“你們里面有貴人,北鎮(zhèn)撫司的人不能進去。所以,勞你帶著館內(nèi)的人,把看刻板,印墨還有紙張,全部搬出來,由鎮(zhèn)撫司帶走焚銷?!?
掌柜擔(dān)憂地朝門內(nèi)看了一眼,忍不住問道:“張大人,我們東家不會出事吧……”
張洛看著楊婉的背影道:“只要你們不再刻版刊書,暫閉內(nèi)坊,我不會為難她?!?
“是……”
掌柜應(yīng)了聲,隨即轉(zhuǎn)身對身后的伙計和匠人道:“快,都進去搬東西?!?
館內(nèi)的伙計們來往忙亂。
楊婉于前一個月囤存紙印墨,幾乎堆滿了整個內(nèi)坊的倉房。刻板亦有三百余張,幾個伙計搬到了黃昏時才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了出去。
近夜的寒氣襲來。
伙計們都累得出不了聲了,垂頭喪氣地坐在院內(nèi)。
陳樺今日不當值,聽到了消息過來幫著照看。眼看著清波館的人都頹喪著不動彈,到了申時也沒有人做飯,只好親自去將米煮上。
等他擦著手出來,又看見宋云輕守著楊婉的藥爐發(fā)呆,便蹲下來勸宋云輕道:“你多穿一身衣裳?!?
宋云輕這才回過神來,看住火道:“沒事,我不覺得冷。”
陳樺道:“秋天的風(fēng)是要入骨起寒的,婉姑娘病成那樣,你若再病了,誰來照顧婉姑。”
宋云輕低下頭,沉重地嘆了一聲,抬頭對他道:“你今日倒是比我明白。”
她說著吸了吸鼻子,“也是,我不該這么喪氣,但我心里挺難過的。楊婉和廠臣這一路,我都看著,廠臣是什么樣的人,你我都知道,真不該落到那樣的下場。”
陳樺嘆道:“好在,廠臣有婉姑娘?!?
宋云輕道:“可我也心疼楊婉。”
她說著朝楊婉的居室看了一眼。“她將出宮的時候,身子就不好,前一段時日,為廠臣沒日沒夜地撰寫那本書,后來還親自校對刻板,如今書沒了,刻板也沒了,連印墨紙張,也都帶走了……你看這空蕩蕩的內(nèi)坊,真叫人灰心?!?
陳樺順著她的話朝內(nèi)坊看去,燈暗室空,宋云輕的那一句灰心,還真貼切。
“你別難受了?!?
宋云輕搖了搖頭,“說起來,李魚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