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瑛,你想我嗎?”
她伸出手,扶著牢門的欄木蹲下身,“說話。”
“我……”
他沒有回應(yīng)這個如月光般珍貴的溫柔。
好在,她沒有介意鄧瑛失語,彎眉道:“張大人在,你肯定說不出口。”
說完,側(cè)身看向張洛,“我可以單獨(dú)與他說一會兒話嗎?”
“可以?!?
張洛轉(zhuǎn)身從牢室中走出來,“進(jìn)去吧。”
楊婉站起身,“多謝,如果有機(jī)會,我還請你吃橘子。”
張洛笑了一聲,命人將牢室的鎖住,朝楊鄧二人道:“我給你們一個時辰的時間,時辰到后,我要帶楊婉走?!?
楊婉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好,夠了?!?
張洛隨即回頭對獄卒道:“到外面看守?!?
——
獄中的孤燈照著兩個人面容,楊婉屈膝跪坐在鄧瑛面前,抬頭看向他的頭頂。
“我覺得,你沒有好好聽我的話?!?
“對不起,婉婉?!?
“渣男才總說對不起,而且說了之后還敢,死不悔改?!?
鄧瑛垂下頭,“是,我是渣男,我不知悔改,婉婉……”
他下意識地握住自己的手,“我已經(jīng)這樣了,你沒有必要再這樣對待我?!?
楊婉搖了搖頭。
她借著燈火凝視鄧瑛的面容和身子。她曾經(jīng)驚艷于他身上完美的破碎感,但那時的欣賞,在現(xiàn)在看來,是全然流于表面的。她曾像看一副畫一樣,端詳著那個具象于紙堆中的人,他所受的苦難和傷害,距她還有六百余年。
然而此時他就在她面前。
有些臟,一身傷,裸露在囚服之外的皮膚脆弱蒼白。
他沒變過。
但楊婉卻明白過來,那不是破碎感,那是他的修養(yǎng),是他沉默于人前,忍辱于人后的毅力。
“那我要怎么對待你。”
“收下我的身籍,讓我……”
“鄧瑛?!?
她突然打斷他,“我是為你而活的人。”
第159章竹紙雕心(五)一顆文心,對一個亡故……
她好像說過這句話。
一時間竟有一種貫穿感。
貫穿大明這四年,也貫穿懸于二人頭頂?shù)哪瞧M莫如深的混沌。
說是緣分也好,說是巧合也好,或者說是某種當(dāng)下文明無法解釋的“因果”也好??傊瑮钔駚淼搅怂拿媲?。這個曾經(jīng)把最好的年紀(jì)都獻(xiàn)給“鄧瑛”二字的女子,終于張開了口,對著這具鮮活的血肉,以及容納于其中,清澈如冷泉般的靈魂說出:“我是為你而活的人?!?
“鄧瑛?!?
她溫柔地喚他的名字,凝著他的目光道:“我最初并不想與這個時代共情,只想看著你,走完你慘烈的一生,所以我從來都沒有跟你說過我的來歷。但時至今日,我很想讓你知道,我究竟是誰,很想讓你明白,你對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
她說完,低手拾起一旁的《東廠觀察筆記》,攤放于自己的膝蓋上,翻開扉頁,指著著書者的名字對鄧瑛道:“這是我的名字——楊婉,來自距今六百年以后的另外一個時代。和你一樣,也是一個讀書人。在我們那個時代啊,天下清明,百姓們安居樂業(yè),女子與男子都能讀書。文心載世,可以觀史,可以著文。我便是前者?!?
她說著翻開書冊,“前人觀君王諸侯,著書無數(shù)。而我觀的是你,除了幾篇學(xué)術(shù)論文之外,我也寫過一本《鄧瑛傳》,可惜我還有看到它出版。不過,我至今仍然記得,那本《鄧瑛傳》的開頭——貞寧十二年……”
她頓了頓,換了一個更平和的口吻,向鄧瑛閉眼默誦。
“貞寧十二年是大明歷史上極具轉(zhuǎn)折意義上的一年,內(nèi)閣首輔鄧頤斬首,宛如長夜的大明朝終于看到了一絲曙光,很難說鄧瑛的人生是在這一年結(jié)束的,還是從這一年開始的。鄧瑛,我在二十歲的時候,寫下這個開頭,此后十年,我所有的燈下時光,都屬于你。作為一個學(xué)史的人,我挖掘你的人生經(jīng)歷,揣測你的心聲,試圖替你向后世開口。在這個過程中,我沒有愛過任何一個人,沒有婚姻,也沒有子女,只有一顆文心,對一個亡故之人,終生不渝。所以……”
她彎目笑了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你知道,你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嗎?”
“你在我死后六百年,翻看過我的一生嗎……”
鄧瑛的聲音顫栗。
超過六百年的時空間隔,文明的差異在他與楊婉之前劃卡了一道思想的鴻溝,他看不見后來的世界,不知道封建是如何顛覆的,也不知道“平等”是如何的誕生,“階級是如何改變的。他只聽懂了,六百年后有一個叫楊婉的女子,知道他的名字,為他寫了一本書。
“那時的我是罪人嗎?”
他輕聲問楊婉。
“是。”
楊婉的聲音微哽,“但以后就不是了,鄧瑛,我下筆了,即便我從那個時代消失了,也會有人從我寫過的文字里,看見你。如今也一樣。鄧瑛,即便我和你要亡于大明,但我落筆了,我開口了,一定會有人因?yàn)槲?,在靖和初年間重新看見你。我歷經(jīng)兩世,而無遺憾。我曾是你的身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