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宮殿里,一襲大紅衣衫的綠檀緩緩?fù)白咧?,面色冷漠而決絕,她手邊牽著的,是番邦王前王后誕下的唯一的兒子,也是番邦王如今唯一的王子。
他隨著綠檀緩緩?fù)白?,才四五歲的年紀(jì),還不懂事。
“母后,我們?nèi)ツ睦镅剑俊彼ь^看著前些日子還會抱著他痛哭的新母后,如今卻變得冷若冰霜,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綠檀嘴唇微微張開,半晌,還是將要說的話咽了回去:“你父王病了,我們?nèi)タ纯此!?
“父王病了?”
他顯然沒聽到這個消息,但綠檀的目光卻異常的決絕。
宮人都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跟著,還不到十二月,天上便開始飄著細(xì)小的雪花了,隨著寒風(fēng)從廊邊撲落進(jìn)來,凍得人動作都不敢大了。
綠檀一路走到番邦王的寢殿前,如今番邦戰(zhàn)敗,已經(jīng)遞交了降書,那么他對南疆,也就構(gòu)不成威脅了。
“王在休息?!?
綠檀還未踏進(jìn)寢殿,就見有人過來將她攔住,綠檀認(rèn)得他,番邦王的親信,就是他主張要先攻打下南疆,再跟中原抗衡的。
綠檀看他的目光極淡,半晌才道:“小王子總要見一見王的,若是王在休息,那我們便在外面等?!?
那人見此,不再說話,轉(zhuǎn)頭進(jìn)去了。
小王子還是不知道綠檀要做什么,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母后,一會兒見了父王,你帶我去玩嗎?”
“沅兒想玩什么?”綠檀端莊笑道。
他極開心的咧開嘴笑道:“想騎馬,想玩南疆的蟲蟲,想放中原的風(fēng)箏……”
“好?!本G檀抬手輕輕揉著他的腦袋,柔柔笑著:“等一會兒見了你父王,我們再去玩?!?
一會兒之后,你想玩什么都可以了,便是這番邦江山,也行……
不多時,之前進(jìn)去的人又出來了,看了看端莊賢淑的綠檀,再看看半年來跟她相處極好的小王子,冷漠道:“王醒了,讓你們進(jìn)去?!?
“嗯?!本G檀應(yīng)了聲,低頭看了看沅兒:“一會兒記得說什么嗎?”
“記得,沅兒要祝父王長命百歲,壽比南山?!?
綠檀輕轉(zhuǎn)手心的蠱蟲,莞爾:“對,沅兒真乖?!闭f罷,看了看如同張開了血盆大口的深深宮殿,端端站穩(wěn),提步走了進(jìn)去。
林傅是在半夜的時候被驚醒的,他夢到綠檀了,她受了極大的苦。他夢到南疆開始反撲番邦,番邦王便把綠檀投入了水牢,任憑萬蛇噬咬。
他聽著窗外呼呼北風(fēng),直接起身,拿了衣裳便匆匆往外而去,但還沒走出院子,便遇上了來傳消息的嚴(yán)二。
“你去哪兒?”嚴(yán)二面色匆匆,但看到林傅還是驚訝了一下。
林傅抓著手里的劍,沉聲道:“我要去一趟番邦?!?
嚴(yán)二聞言,微微皺眉:“我剛好得了番邦的消息,你一道過來聽聽吧?!闭f罷,便又急急往林清愚的房間而去。
他們自從在京城外接到楚姒后,便一路南下往趙煊逸所在的襄陽而去,這幾日剛好遇上風(fēng)雪,便暫時停下投在一家客棧中。
聽到有緊急消息,楚姒也睡不著了,隨著林清愚一道起了身,到了外間來。
“番邦怎么了?”林清愚坐定后這才問道。
嚴(yán)二回頭看了看跟來的林傅,再看看林清愚,道:“番邦王,死了?!?
楚姒跟林清愚對視一眼,均覺得奇怪,番邦王身強(qiáng)力壯,也沒聽說有什么隱疾。而且此番大戰(zhàn),他雖損失了不少兵力,但及時投降,撤掉入了中原的兵以后,便沒再出戰(zhàn),他既無隱疾又未受傷,應(yīng)該不會突然死了才是。
林傅想了想,還是開口:“綠檀是不是出事了?!?
嚴(yán)二面色微微凝重的看了他一眼:“有人指認(rèn)是她毒殺了番邦王,現(xiàn)在已經(jīng)將她投入大牢,不日問斬?!?
楚姒看了看林傅,林傅也抬眼看了過來,朝楚姒抬手:“我去救她?!?
楚姒看著他,心里想的卻是綠檀的想法,只是到底沒說出來:“你去也好,不過凡事不可勉強(qiáng)?!本G檀身上背負(fù)的,不止是她自己的一輩子,還有她所認(rèn)為的,南疆的臣民。
林傅眼底發(fā)酸,走之前又看了看林清愚:“若是這一次再不行……我便回離陀島?!?
“嗯?!绷智逵尬⑽㈩h首,看著他毅然決然的背影,只抓著一旁楚姒的手,輕笑:“很快我就能帶你離開了?!?
楚姒莞爾:“好?!?
林清愚回頭看了看嚴(yán)二,問道:“劉將軍收兵了嗎?”
“聽您的吩咐,退兵三十里,守在了南疆邊境?!眹?yán)二道。
林清愚頷首:“襄陽現(xiàn)在情況如何了?”
嚴(yán)二瞧了瞧楚姒,道:“楊小將軍剛開始雖勢如破竹,但后面因為糧草供應(yīng)不足,而被圍困,而后楊老將軍和鄭將軍自動請纓,才算是救回了小將軍,不過大軍折損過半。那些藩王開始聯(lián)合在一處,一部分已經(jīng)往京城的方向攻去,襄陽現(xiàn)在也是岌岌可危了?!?
林清愚面色有些凝重,那些藩王們各個都是老成精,楊辭到底作戰(zhàn)經(jīng)驗不足,雖有老將軍和鄭雲(yún)在,但老將軍已經(jīng)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鄭雲(yún),怕是還記恨著趙煊逸,不能安安心心作戰(zhàn)。趙煊逸掛帥,雖然也能鼓舞士氣,但他這么多年,從未出戰(zhàn)過,紙上得來的東西終究太過淺薄,若是傳來襄陽失守的消息,他也不意外。
“他還未通知豫親王出戰(zhàn)么?”林清愚道。
嚴(yán)二搖頭:“里面?zhèn)鱽淼南⑹?,只要豫親王在京城一日,皇上就不會給他兵權(quán),除非豫親王到襄陽來?!?
林清愚微微嘆了口氣,緩緩起了身,看著被寒風(fēng)吹開的門,才道:“去信給豫親王吧,要么現(xiàn)在趁亂奪位,要么來襄陽城,受皇上調(diào)派?!?
楚姒也有些驚訝:“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了嗎?”
林清愚微微頷首:“襄陽是要塞,若是失守,那些藩王們便能勢如破竹,一路殺到京城,到時候說什么都晚了?!?
“可是豫親王去襄陽,趙煊逸一定會讓他打前鋒?!背€是有些擔(dān)心,趙恪雖然有些謀略,也會些功夫,但到底不是久經(jīng)沙場的將軍。
“放心吧。”林清愚安慰的看了看她,疼惜的抬手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笑道;“豫親王心里自有數(shù)。本就沒有萬無一失的事,更何況現(xiàn)在要爭的,是這天下。他若沒有傾盡所有的勇氣,也不配坐到那個位置,來坐擁萬里河山了。”
楚姒聞言,微微頷首,不再多說,戰(zhàn)場上的事,終歸林清愚要懂些,她也樂得安安靜靜的養(yǎng)胎。
林清愚回頭看了眼嚴(yán)二,笑道:“你也辛苦了,且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出發(fā)?!?
嚴(yán)二頷首離開,楚姒正準(zhǔn)備跟林清愚一道離開,卻被他一把拉?。骸巴饷嫣旌⌒男??!闭f罷,他將自己披風(fēng)蓋在她身上,瞧見她略帶著困倦的眼睛,才拉著她的手,溫柔笑道:“走吧。”
感受著他手心的溫?zé)?,楚姒覺得心口好似涌過一陣暖流,微微頷首,這才隨他回去。
這幾日風(fēng)雪越發(fā)大了,等林傅趕到番邦見到綠檀時,她正坐在牢中。
依舊是那身刺眼的大紅色衣裳,好似已經(jīng)受過刑了,衣衫破爛,露出一道道血痕。
她就那樣蜷縮在墻角,巴掌大的窗口灌進(jìn)來的冷風(fēng)讓她面色蒼白,嘴唇也有些發(fā)青了。
聽到牢門外有腳步聲,眼睛也沒抬:“什么事?”
林傅聽著她輕飄飄的聲音,手心收緊:“綠檀……”
他的聲音才出來,綠檀便渾身震顫了一下,而后卻只冷漠笑道;“你還來做什么?”
“跟我走……”
“我不會跟你走的?!本G檀想也沒想便直接拒絕;“我沒有理由跟你走。我是番邦的皇后,是番邦王的女人,還是南疆的公主,我怎么可能跟你走呢?”
綠檀的話似乎帶著幾分鄙夷,但她眼里的淚卻還是沒忍住落了出來。
她鄙夷的,是自己。
林傅拔出劍,劈開牢門,推門而入,看著面如死灰的綠檀,心疼的上前想要將她抱起,卻被綠檀推開,她瞪著他,嘶啞著嗓子冷笑:“你這人,沒有自尊心的嗎?我現(xiàn)在是別人的女人,我都在趕你走了,你怎么還不走!”
林傅忍下心頭的苦澀,上前便將她死死抱在懷里:“我要你跟我走?!?
綠檀能聽到他微微顫抖的聲音,她多想這樣抱著他大哭一場,然后叉腰大喊,過去算個屁!可是她不能這么做,她還有她的父王母后,還有她的南疆子民,她不能連累了林傅。
“你走吧?!?
綠檀終是開口,卻依舊貪戀他懷里的溫度,不肯松開。
林傅緊緊攬著她,感受著她身上的冰涼,一聲又一聲,開始帶著祈求:“你跟我走好不好,我們離開這里,離開這些是非,好好過日子,我們還可以生兩個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林傅說到最后,已經(jīng)開始哽咽,發(fā)紅的眼睛里,眼淚滾滾落下,綠檀一次次的拒絕,讓他心如刀割,看著她受委屈受苦,他更加難受。
綠檀聽著他的祈求,抬手狠狠抓住自己心口的衣裳,那里,好似有千萬把刀在剜她的心臟。
“走吧,忘了我……”綠檀終于不再眷戀,一把將他推開了。
林傅祈求的看著綠檀:“你跟我走……”
綠檀已經(jīng)抹去了眼淚,冷漠的轉(zhuǎn)過了身:“你就算殺了外面的守衛(wèi),不一會兒還會有更多的守衛(wèi)過來,你若是再不走……”
林傅看著她絕情的背影,想要上前,綠檀卻已經(jīng)拔下了頭上唯一的簪子比在脖子上:“你若是再不走,我現(xiàn)在就死給你看!”
“你當(dāng)真這樣決定嗎?”林傅心如刀絞。
綠檀微微抬頭,想要將眼里的淚收回去,等到再開口,聲音不會再顫抖了,才篤定而又冷漠的說出了那句最無情的話:“你去娶妻生子,我也也會為番邦王誕下皇嗣,往后,君走陽關(guān)道,我過獨(dú)木橋,死生,不再相關(guān)?!?
“死生不再相關(guān)?”林傅看著她的始終不肯轉(zhuǎn)身的背影,唇瓣竟掀起了絲絲笑意:“好一個死生不再相關(guān)……”
外面的軍隊終于趕了過來,瞬間將牢房外面圍住,走在最前頭的,是剛剛登基的小王子沅兒。
沅兒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甩開侍從的手急急跑了過來,一把抱住綠檀的手:“母后,他們說你肚子里有小皇弟了?”
綠檀垂下眼簾看著他,像以前那般笑了起來:“是啊,所以,我怎么可能殺了先帝呢?!?
“我就說,母后這般好,絕對會做那等惡事的!”沅兒說完,回頭看了眼站在牢中被劍架住了脖子的林傅,問道:“他們還說,他是刺客?”
“他們誤會了?!本G檀牽著沅兒的手轉(zhuǎn)過身,一邊流淚,一邊笑看著林傅:“他是母后曾經(jīng)的故人,還請饒他一命。只不過,母后不想再見到他了,沅兒就幫母后把他驅(qū)逐出境,永遠(yuǎn)也不許他再入番邦了吧?!?
一旁跟著的大臣們想要提醒一句,但沅兒很快便應(yīng)了。
林傅沒有再掙扎,最后跟綠檀對視一眼,看著她眼底的淚花和決然,手中的劍落在地上,任憑眼睛酸脹的發(fā)疼,也不再說話。
綠檀帶著沅兒直接出了大牢,可她每往前走一步,都像是走在了刀尖上,步步錐心刺骨,但她知道,她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從地牢出來,不多時,便已經(jīng)重新梳妝好,換好大紅鳳袍,母儀天下。
她牽著沅兒的手,登上了那個象征高位的寶座,百官跪伏朝喝,但巍峨宮殿,她眼底看到的卻全是失了顏色,心里也似乎沒有任何感覺。
苦痛,歡樂,悲傷,欣喜,她全部都感覺不到了,仿佛那顆原本是肉做的心,現(xiàn)在變成了寒冰。
坐著高高的轎輦,她穿過了以前取悅番邦王的宮殿,緩緩抬起涂著大紅蔻丹的手,讓轎輦停下。
有卑謙的嬤嬤上前扶住她的手,輕聲詢問:“太后,您想做什么?”
她看了看那宮殿,神色木然,淡淡轉(zhuǎn)過身合上眼:“我什么也不想做了,回吧,回吧……”
以前那個活潑不計后果的少女再也沒了,剩下的,只有她這等著一天天老去,直至死去的軀殼。
狹長的甬道里,刮起一陣寒風(fēng),卷起飄零在空中的白雪,人耳邊回響著的,也只剩下一片嗚嗚然之聲。
不知這嗚嗚然,是風(fēng)聲,還是人心底的哭聲。
襄陽失守,既在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楊辭跟趙煊逸派來的將軍起了爭執(zhí),結(jié)果在他打前鋒的時候,那將軍竟挾私報復(fù),待他沖到前方戰(zhàn)場之后,自己則收了大部分兵馬撤回了襄陽,若不是老將軍拼死將楊辭救出,怕是楊辭也就死了。
鄭雲(yún)氣得當(dāng)即砍下了那將軍一條胳膊,被趙煊逸直接趕出了襄陽城。
襄陽無大將,失守也并不讓人意外。
襄陽一失,如同滾雪球般越來越大的藩王勢力便趁勢進(jìn)攻,接連又奪下了四座城池,至此,中原疆土已失一半,加之趙煊逸一直留在軍隊未曾回宮,朝中的事物已經(jīng)亂套,無人管流民,無人管各處冒出來的暴動,一時間,哀鴻遍野,餓殍遍地。
趙恪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從襄陽撤了出來,暫時駐守在一個小縣城里,不過這小縣城也是岌岌可危。
他見到趙煊逸時,趙煊逸正坐在房間里,兩邊都是副將參將,卻一個個全部沉悶著臉不敢說話。
趙恪進(jìn)來,見了禮,不等開口,趙煊逸卻啞著嗓子說話了:“方才有人來報,民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易子而食的情況,難道,真的已經(jīng)到這個地步了嗎?”
趙恪微訝,忙抬手:“如今六部的尚書一心想著卷錢跑路,老四不擅打理政務(wù)。這半年來,戰(zhàn)火連連,遍及全國,谷物失收也是正常,在加上各州府不作為……”
“好了。”趙煊逸打斷他的話,看了眼底下的人:“你們怎么看?”
眾人均是起身跪在地上不說話,趙煊逸恨得眼睛發(fā)紅,可氣過了,才覺得懈?。骸叭缃裎覀冞B連敗退,朕在想,要不要求和,也好還百姓一個安穩(wěn)?!?
趙恪皺眉:“皇上,若是求和,這江山還能不能姓趙,怕都是個問題。”
“朕知道,如今朝野上下,全是窟窿。國庫虧空,官員不作為,朕一心想要打勝仗,可奈何還是節(jié)節(jié)敗退。”趙煊逸頹然說著。
趙恪不知他怎么忽然有這么大的變化,難道是‘易子而食’的事情刺激到他了嗎?
似乎察覺到趙恪的疑惑,趙煊逸輕笑著搖搖頭:“以前曾在書上看過,百姓們餓急了,就將家里的老人、孩子、妻子都拿出去,交換了吃,以前在書上看,總覺得虛無縹緲,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絕對不會發(fā)生這種事,可是現(xiàn)在,你看看,朕的百姓,就在朕的眼前,做著吃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