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云國皇宮,三座高臺之上的軒轅正殿,巍然壯觀,氣勢宏偉。殿前,高臺之上,儀仗華麗鋪開。
一架四面垂懸著金黃色紗質(zhì)帷幕的鳳輦,啟云太后端坐其中,一副端莊嫻雅的姿態(tài),時不時望一眼身旁靠躺在椅背上的男人。那男人四十多歲的樣子,極瘦,只剩皮包骨,原本英俊的五官輪廓現(xiàn)在看起來有些猙獰恐怖。他瞪著眼睛,眼中挾帶著深深的恨意,還有濃濃的擔憂。鳳輦旁邊,站著慈悉宮太監(jiān)總管。
在他們前面,明黃色華蓋之下,啟云帝身著龍袍,頭戴帝王發(fā)冠,冠前異于平常的十二道冕旒密且長,遮住了他整張面容。他坐在以純金打造的龍椅之上,雙手放置于兩側(cè)雕有龍頭的扶手,一動不動。身邊站著他的貼身太監(jiān)小旬子。
周圍沒有文武大臣,亦無保家衛(wèi)國的百十萬大軍,只有寥寥數(shù)十名宮女太監(jiān),以及黑衣侍衛(wèi)三千人,分立兩側(cè)。
十一月的天空云深霧重,寒流直竄向人們的頸脖,但他們都不覺得冷,因為高臺之下,有一個奇大無比的火盆,兩丈見方,高約二尺。盆中火紅的木炭烈烈燃燒,在風中不斷躥升的紅色火苗之中,一尺高的鐵釘子共九百九十顆,被燒得通紅。
站在高臺上的宮女、太監(jiān)們,總有意無意的往后退,心道:誰若是不小心跌進了那個火盆,不被火燒死也會被鐵釘子釘死,怕是連個尸體都撈不著。
高臺下寬闊的廣場分二層,稍高一層的階梯邊緣,騎在駿馬之上的兩名男子,他們分別著了玄色披風和深青色披風,在呼嘯而來的寒風中獵獵飛舞,里面皆是專屬于帝王的金色鎧甲,隨風拍打著,錚嚀作響。此二人便是率領(lǐng)大軍攻入皇城的南帝宗政無憂與北皇宗政無籌。昔日仇深似海的二人,此刻并肩騎在馬上,雖然中間有距離,但看上去竟奇異的和諧。
他們二人掃一眼周圍,沒有輕舉妄動。按說這啟云國至少也應(yīng)該還有十幾萬兵馬,可為何,他們都打進皇宮里來了,這里卻只有區(qū)區(qū)三千守衛(wèi)?
啟云太后看著宗政無憂他們身后,近五十萬人的軍隊,綿延數(shù)里,望不見盡頭。
那些將士們隨帝王破關(guān)斬將,浴血而來。五十萬人煞氣沖天,籠天蓋地,似要將這整座皇宮淹沒。
九皇子一身銀色盔甲騎在馬上,身后兩萬弓箭手,已做好準備,張弓拉弦,對準高臺上的人,只等一聲令下,便欲將啟云太后與啟云帝等人萬箭穿心。而這廣場之中,南、北朝的將士皆到齊。
啟云太后面對如此陣勢,面色十分鎮(zhèn)靜,端莊笑道:“難得南帝、北皇一同光臨我朝,哀家與皇上在此已恭候多時。不知這一路上,我們啟云國的風光是否讓二位滿意?”
宗政無憂抬手,鳳眸邪肆而冰冷,他微瞇著雙眼,懶得與他們客套,只冷冷道:“朕只對你們的人頭有興趣。朕數(shù)三下,再不交出朕的妻子,朕立刻下令放箭!一、二……”
啟云太后面色不改,嘴角微微勾著,斜眸望向一側(cè)屋檐。宗政無憂剛數(shù)到二,那軒轅殿卷翹的屋檐處忽然掉下兩個人來。那兩人嘴里塞著布條,雙手雙腳都被綁住,倒掛在屋檐下。其中一人身著彩鳳華服,微微有些發(fā)舊,頭發(fā)散亂,半邊臉上有燒傷的疤痕。而另一名女子身穿白衣,發(fā)絲如雪,面容清麗絕美。而她們的下方,正是那巨大的火盆,盆中火舌狂竄,似是要吞噬一切般的猛烈決然。
一名黑衣人立在屋脊上,手中抓著吊著女子的兩根繩子。
宗政無憂與宗政無籌目光皆是一變,眉頭動了動,不自覺互望一眼。
啟云太后優(yōu)雅笑道:“只要南帝你舍得讓她死,就盡管放箭。”
宗政無憂望著那倒掛著的白發(fā)女子,心中一顫,幾乎直覺的想掠過去將她救下來。克制住慌亂與沖動,面上看似平靜冷漠,可那抓緊韁繩微微顫抖的手泄露了他此刻心中的恐慌。他看了眼那金色的簾幕,隱隱感覺到那簾幕背后的犀利眼光,再看向啟云帝,沉聲道:“你就這樣對待自己的妹妹?”
高臺之上,被指責的啟云帝沒有反應(yīng),依舊坐得端正,沒開口,連手指也不曾動過。
啟云太后嘴角噙著一抹冷笑,掃一眼身前的龍椅,瞧見啟云帝側(cè)面臉色灰白,雙眼睜著,不眨一下。她又透過簾幕,笑看宗政無憂眼底一閃而逝的心痛和慌亂。她不禁暗嘆:這個女子,果然是一步絕妙的好棋,以一人控制三人,可謂是百用百靈。她再看向宗政無籌,竟看不出宗政無籌的表情,只見他面色淡漠,眼光深沉,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宗政無籌神色異常鎮(zhèn)定,看了眼宗政無憂死拽住韁繩的手,刻意忽視他自己心中的緊張,聲音聽起來似是很淡定:“雖是白發(fā),也不代表一定就是她,你用不著這么緊張?”
宗政無憂冷冷瞥他一眼,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情奚落他!宗政無憂薄唇抿了一下,冷哼道:“朕緊張自己的妻子,與你何干?管好你自己吧。”他自然知道那不一定是她,但哪怕有一點點可能,他也不能忍受。因為他賭不起!
宗政無籌眉心一皺,宗政無憂的弦外之音他當然明白,可若是能管得住自己的心,他現(xiàn)在就不在這里了!
數(shù)月前,就在宗政無憂退兵的當晚,北朝太上皇和皇太后離奇失蹤,下落不明。直到一月前,同樣失蹤的南朝皇妃有了消息之后,立刻便傳出北朝太上皇和皇太后二人也在啟云帝的手上,這一切,是不是太巧了?明擺著是引他們過來,至于有什么陰謀,現(xiàn)在宗政無籌不敢確定。但若不是為她,他又何必做這等沒有把握的事?反正宗政無憂必定會打過來,他只需做那漁翁豈不更好?
可他終究是不舍得她,想為她想盡一份力,盡管她也許并不需要。轉(zhuǎn)過頭,對屋脊上的黑衣人問道:“常堅,你可想好了怎么死?”
那黑衣蒙面人正是他以前的貼身侍衛(wèi),也曾跟隨他出生入死,他曾十分信任的人,只是沒想到,這樣的人,竟也會背叛他。
常堅目光一閃,不敢直視宗政無籌的眼睛,垂目道:“屬下背叛陛下,自知罪該萬死。今日過后,倘若屬下還活著,任憑陛下處置便是。”
宗政無籌沉聲道:“枉朕從前對你信任有加,你卻背叛朕,你確實罪該萬死!”
常堅垂下頭,手中繩子抓的死緊。宗政無籌又道:“但念在你曾與朕出生入死的份上,朕再給你一次機會。告訴朕,朕的母后與容樂現(xiàn)在何處?只要你肯說實話,朕不但既往不咎,而且還會如從前那般視你為心腹,封你做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
常堅抬頭,眼光微微一動,眉頭緊擰,似在掙扎。他從來不想背叛那個曾與之共生死患難的將軍??墒?,他不想他喜歡的女人死,所以,他還是選擇了背叛。
啟云太后身邊的胡總管眉頭一皺,咳了兩聲,常堅神色一震,恢復如常,望著底下吊著的二人,說道:“他們就在我手上?!?
宗政無籌與宗政無憂不自覺互望了一眼,常堅這一頓,就說明有問題。
啟云太后再次開口,聲音低沉卻愉悅:“哀家聽聞南帝與北皇二人皆武功蓋世,哀家很好奇,你們二人……到底誰更勝一籌?不如,打一場吧。以生死定勝負,贏的那個,可以選擇救下一個人。如何?”
宗政無籌眼神微微一震,定定望向啟云太后的方向,他眼底在瞬間閃過無數(shù)情緒。
啟云太后說罷,轉(zhuǎn)過頭,對著身邊的男人嫣然一笑,燦爛風華流傳在那未曾老去的容顏,仿佛二十多年前聽他說“此生獨寵她一人”時的模樣,她在他耳旁低聲笑道:“怎樣?這個游戲不錯吧?殞赫,你說呢?他們兩個……誰會贏?誰又會輸?不論誰贏誰輸,這場戲,都很精彩,你說是嗎?”
不錯,她身邊的這個男人,便是北朝太上皇宗政殞赫。聽她這么一說,宗政殞赫瞳孔一張,目中的恨意愈發(fā)濃烈,似是想一把掐死這個女人。
啟云太后看著他的眼睛,就是那雙眼睛,曾經(jīng)充滿了深情蜜意,欺騙了她的感情,只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便毀了她的一生。她唇邊的笑容依舊燦爛,眼光卻是寒冷如冰,“你不用這么看著我,我不怕你恨,我只怕你不恨?!?
宗政殞赫恨極,卻又開不了口,惱怒的轉(zhuǎn)過眼,不愿再看她。他望著廣場上的兄弟二人,心內(nèi)百感交集。
宗政無憂眉頭一擰,鳳眸深沉,宗政無籌淡淡看過來,兩人都沒說話,也沒動。
啟云太后揚眉,冷笑道:“怎么?你們懷疑她們二人是哀家讓人假冒的?常堅,放繩。哀家倒要看看,她們被火燒死,心痛的人到底是誰?”
常堅面色一凝,將左手中的繩子放下一段,那倒掛著的北朝太后的頭發(fā)呲的一聲,被火苗燎到,散發(fā)出一股焦味。而那烈烈的焦灼氣烘烤著她的臉,瞬間便已通紅,灼痛感令她開始劇烈的掙扎,像是煎在熱鍋里的活魚。她目光望著宗政無籌,既怨且怒。
宗政無籌有瞬間的怔愣,不自覺上前一步,又頓住,目望高臺。
常堅右手未松,皺著眉頭看宗政無籌,有些焦急和掙扎,遲遲沒有放繩。
胡總管見只放下一個,瞥眼回頭,用警告的語氣叫道:“常堅!”
常堅無聲嘆息,就欲松手,宗政無憂眸光一沉,抬手阻止道:“慢著!”常堅的神色,令他心中產(chǎn)生懷疑。莫非傅鳶是假,阿漫是真?
啟云太后道:“南帝想好了?”
宗政無憂道:“朕要確認,究竟是不是她?”
啟云太后道:“你想如何確認?”
宗政無憂道:“朕要她開口講話?!?
“不行?!眴⒃铺笠豢诰芙^,毫無商量的余地。又道:“她體內(nèi)的毒發(fā)作,哀家命人給她服了藥,她現(xiàn)在開不了口。倘若你一定要堅持,那還是等著看她被火中的鐵釘穿心來得痛快些。反正哀家手上……有的是籌碼?!?
宗政無憂濃眉緊皺,兩道凌厲的目光直透紗幕,聲音冷冽無比:“她若死了,你們這里所有人,一個也別想活。”
啟云太后哈哈笑了兩聲,“她不死,你就能放過哀家?哀家既然等在這里,也就不在乎生死了??伤?,南、北朝兩位皇帝的心上人,有她陪著哀家一起死,哀家覺得值。怎么樣?想好了嗎?哀家可沒有那么多耐心等著你們慢慢考慮?!闭f罷對胡總管使了個眼色,胡總管揮手就要讓常堅放繩子。
宗政無憂心下一驚,雖然相隔二十余丈的距離,又隔著簾幕,但那簾幕背后透過來的目光,讓人直覺那是一雙極為銳利的眼睛。她雖是帶笑說話,可那語氣中的認真和冷絕令人無法忽視。他開始確定,啟云太后今日所做的一切,并非簡單的威脅。不待胡總管揮手,他與宗政無籌互望一眼,繼而手上的劍往起一提,面無表情道:“好。既然啟云太后如此有雅興,想看朕與北皇一戰(zhàn),那朕便成全太后又如何!”
說罷,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對著宗政無籌,邪眸冷肆陰沉,一身凜冽寒氣散開。左手橫握著劍鞘之身,掌心透內(nèi)力陡然一震,長劍出鞘,右手握住,無形的劍氣猛烈蕩開,掀起他白發(fā)根根飛舞,身下駿馬揚蹄嘶鳴。
“傅籌,拔劍!”
底下一層廣場上的兩朝將士大驚,他們并肩打入皇城,敵人未滅,怎么兩個皇帝要先打起來了?
有人上前欲勸,啟云太后不耐道:“讓他們?nèi)纪顺鋈?,哀家看著礙眼?!?
宗政無憂揮手喝退,無相子嘆了一口氣,只要遇上皇妃的事,皇上總是這樣,為保皇妃,無論付出過再多的努力都可以輕而易舉的放棄。他無奈搖頭,領(lǐng)大軍退后,出了軒轅殿廣場。九皇子卻在原處不動。
宗政無籌微微皺眉,沉聲道:“也罷,這一戰(zhàn)本是在所難免,提前一些也無妨?!彼吲_方向,目光深深,復雜難明,揮手對北朝將士下令:“你們也都退出去。”
不出片刻,廣場上數(shù)十萬人退盡,只剩下三人。
宗政無籌這才舉起劍,直指巍巍蒼穹,他望了一眼火盆上方被高高吊起的女子,眸光復雜難辨。突然,他手臂聚力一震,金屬材質(zhì)的劍鞘突然爆裂開來,化作萬千碎片,帶著千鈞之力,毫無預兆的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啊——!”高臺上的宮女太監(jiān)們不料有此一著,被碎片擊中的人,慘叫一聲,倒地氣絕。
周圍的侍衛(wèi)忙揮劍去擋,卻不料手中長劍被那急急飛來的碎片震開,虎口迸裂,血染掌心。
啟云太后目光一利,站起身,長袖一揮,那些碎片就如擊在銅墻鐵壁般反彈回來,落在地上。而就在那一瞬,宗政無憂以迅猛絕倫的姿態(tài)從馬上一躍而起,直飛高臺,如飛箭離弦之速,快得讓人連影都看不清楚。
一劍斷繩,另一只手抓住繩子往起一提。等太后擊落碎片,定下身子時,那兩個倒掛在熊熊烈火上的女子就已經(jīng)在他手中了。
宗政無憂提著北朝太后的衣領(lǐng)像扔垃圾般的姿態(tài)往宗政無籌馬上扔過去。他沒有立刻殺掉那個北朝太后,是因為他還不確定那人是不是真的傅鳶,而且,這次的配合,也算是兩人意見達成一致,先救人,再滅啟云國,最后解決他們之間的恩怨?;氐皆?,腳下一蹬馬背,旋身回落,如天人之姿,優(yōu)雅而瀟灑。姿態(tài)如此,但他面上神色卻是急切的,還未坐穩(wěn),便去查探懷中女子的真?zhèn)巍?
啟云太后面色狠狠一變,這世上,竟然還有人能明目張膽從她眼皮子底下將人搶走!她看著已經(jīng)返回的宗政無憂,再看看穩(wěn)坐不動的宗政無籌,有些難以置信,這樣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兩個人,竟然能配合得這般默契?!那她二十多年來在傅籌心底種下的仇恨算什么?她眼中頓時盈滿怒意,回頭看身邊的男人。
果然,宗政殞赫目露欣賞之色,心中亦是萬分欣慰。暗道:不愧是兩兄弟,盡管還不知道彼此的關(guān)系,但那份骨子里天生的默契卻不是一般人能有。他寧愿這么理解,而不愿想做是他們二人的默契其實是深恨之下的相互了解,兩人皆是那萬人之上的王者,骨子里的凌然傲氣,不允許他們被人逼著對決,讓人當做戲來觀賞。
啟云太后望著宗政殞赫,她面色愈發(fā)的難看,猛一甩袖,怒極反笑道:“你也別高興的太早,好戲不過才開場。”說罷看一眼身前龍椅上始終沒反應(yīng)的啟云帝,皺眉道:“齊兒,你今日怎么了?一句話也不說。”
小旬子回身行禮,面上憂心忡忡,恭敬道:“啟稟太后娘娘,皇上今天早起嗓子就不大舒服,一整日都沒開過口了?!?
啟云太后鳳目微垂,掃一眼龍椅扶手上搭著的一只手,手上大拇指戴著的一枚象征身份從不離身的扳指,扳指上刻有龍紋,金色璨亮,愈發(fā)將那只手襯得蒼白似鬼。她目光閃了閃,沒再說什么,以為他是因為那個女子而與她置氣。
宗政無籌看一眼那被反綁著的所謂的北朝太后,相同的五官及面容,很精湛的易容術(shù),但他一眼便能看出來。不禁皺眉,甩手將那人遠遠扔了出去,那人在地上彈了兩下,吐了口血,咽下最后一口氣。他再轉(zhuǎn)頭看宗政無憂,只見宗政無憂緊皺著眉頭看懷中不省人事的女子,神情疑惑,似是不能確定。
“怎么,她閉著眼睛,你就認不出她了?”宗政無籌奚落道。
宗政無憂沒理他,手在女子耳后摸索著,找不到半點貼合的痕跡,而她的皮膚光滑細膩,完全不似是易過容的樣子??墒?,一樣的面孔,總感覺有哪里不對。
他正思忖間,啟云太后道:“你們二人竟敢愚弄哀家,哼!那就休怪哀家心狠手辣。痕香,孩子抱出來?!眴⒃铺蟮恼Z氣分明是惱羞成怒,難道,這女子真的是他的阿漫?
宗政無憂用手量著她的腰,稍微胖了一點,但她剛生完孩子不久,腰粗上一些也屬正常,畢竟半年不見,不能以胖瘦做定論。忽然,手上摸著一塊微微凸出一點的骨骼,他動作一頓,鳳眸瞇了起來。抬眼看高臺上從始至終未曾開口說話也不曾有過任何動作的啟云帝,按耐住心頭疑惑,不動聲色的將女子安置在身前馬背上,再沒碰一下。
宗政無籌將他的動作看在眼里,心下了然。
高臺上,痕香應(yīng)聲從后面大殿走出來,手中抱著一個嬰兒,走到鳳輦旁邊。
有人微微撩開紗幕,啟云太后望了眼那個孩子,嘖嘖嘆了聲,惋惜道:“這孩子長得可真好看,可惜了!”
宗政殞赫看出她的意圖,頓時雙眼一睜,氣血上涌,怒瞪著她。
啟云太后笑了起來,以欣賞般的姿態(tài)看他憤怒且焦急的表情,這是她最喜歡看到的。她從胡總管手中接過一個瓷瓶,舉起來晃了晃,揚聲道:“聽聞兩個月前,容樂就是用這個,滅了我國十幾萬大軍。哀家也想看看,把油潑在人身上,燒起來是否比一般的火苗更好看?”
說著,她端著瓶子,在宗政殞赫驚恐怨憤的目光中愉快的將那一瓶油全部澆在孩子的身上。那孩子似是意識到了危險,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撕心裂肺。
宗政無憂心間一緊,那就是他和阿漫的兒子嗎?那是阿漫寧愿自己死也不愿傷害的骨肉!“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沉聲喝問,卻沒敢再輕舉妄動。這個女人手里有太多的籌碼。
“去吧?!眴⒃铺蟛焕硭?,只對痕香吩咐道。
痕香抱著孩子緩緩走到火盆之上的高臺邊緣,她低頭望著懷中的孩子,那平日里冷漠的眼忽然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憐惜。
宗政無憂雙眉緊鎖,緊盯著痕香抱著孩子的手,壓抑住心里的緊張,鎮(zhèn)定道:“你們究竟想怎樣?啟云太后,說吧,你的目的到底為何?”
啟云太后笑道:“哀家記得,哀家剛才已經(jīng)說過了。”
宗政無憂擰眉,回想這幾年里所發(fā)生過的一切。每一件事,無不與三個人息息相關(guān),天仇門門主、啟云帝、傅鳶,如今又多了一個啟云太后,誰才是最終的陰謀主導者?他看著安坐不動的啟云帝,瞇起鳳眸。之前,啟云帝率大軍在烏城,怎可能同時抓走他的父皇和傅籌的母親?這不是逼他們聯(lián)手對付他嗎?如果是特地引他們來此,那啟云帝為何一句話也不說,所有的主導都歸了太后?
“太后費盡心機,只為朕與傅籌決戰(zhàn)?不知太后……是與朕有仇,還是與傅籌有怨?竟不惜以一國為代價,將我們引來至此,只為觀賞朕與傅籌決一生死?這倒是奇怪了!”他說著這話,突然有什么閃過腦海,快得抓也抓不住。似乎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曾經(jīng)給他講過一個故事,一個關(guān)于背叛和復仇的兄弟相殘的故事。他瞇起的鳳眸遽然一睜,有無這個可能,得看這高臺之上的女人,究竟是何人?
宗政無籌忽然驅(qū)馬向前,才走了幾步,胡總管立刻沉聲警告道:“站住。”
宗政無籌停住,向那含怨帶癡望著他的痕香伸出手,“孩子給朕?!?
痕香手一顫,卻是抱緊了孩子。看著這個她愛了十年的英俊男子,她苦澀的笑著問道:“你不是恨宗政無憂嗎?你難道不想看他的孩子被火燒死,看他痛苦嗎?”
宗政無籌眉梢微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加重語氣重復道:“孩子,給朕!”
“為什么要給你?”痕香往后退了半步,因為這是那個女人的兒子嗎?“如果這是我和你的孩子,你也會這樣嗎?”
宗政無籌皺眉不語,只想著怎么才能拿到那個孩子。
痕香微微轉(zhuǎn)頭,看著鳳輦另一側(cè),一個宮女打扮的人抱著的一歲多的小女孩走出來,和她一樣的姿勢,只是位置不同,在火盆的兩端。只要她稍微有點動作,想把孩子給宗政無籌,那宮女手中的孩子就必死無疑。而那個孩子,是她的女兒,她和宗政無籌的女兒。
痕香心痛如絞,眼眶浮了淚,對宗政無籌道:“你看到了嗎?那邊那個孩子,她是你的女兒……已經(jīng)一歲了?!?
宗政無籌目光一怔,斜目掃了一眼,只見那小女孩肉呼呼的小臉蛋粉白稚嫩,眼睛又大又圓,漆黑的眼珠帶著一股子靈動勁,一刻小腦袋來回的扭動,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仿佛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
宗政無籌眼神微微一變,隨口嘲弄道:“誰知那是誰的孽種?!”
“你……”痕香心頭一痛,她每次與宗政筱仁一起之后都會服藥,而那藥就是他給她的,為了防止她懷上宗政筱仁的孩子而有所牽絆。如今,他怎么能說這樣的話?
宗政無籌沉眸,聲音冷凝如冰,“即便是又如何?朕不親手掐死她,已經(jīng)算是仁慈了??彀涯闶稚系暮⒆咏o朕,否則,朕真的會親手結(jié)束她的性命。”那一次是他此生至恨,亦是此生之悔。
“又一個狠心絕情的男人,宗政殞赫,他不愧是你的兒子!”啟云太后在身邊的男人耳旁低聲說著,她的聲音譏諷帶恨。
宗政殞赫目中神色復雜變幻,撇過眼。
痕香聽了,身子發(fā)顫,早就料到他不會認那個孩子,卻也沒想到他會這么狠。在他心里,那個女子生的孩子,即便是他仇人之子,他也會為她而力保孩子周全。這便是愛與不愛的區(qū)別!可她又能怪誰,是她自己心甘情愿,“我知道你恨我,可她畢竟是你的骨肉!你這樣做,跟你的父親當年又有什么區(qū)別?!”
宗政無籌面色一變,眼神倏然凌厲無比,恨道:“若不是你假扮成容樂,朕,絕不會碰你一根手指!”
痕香眼中的淚簌簌落下,落到臺下的火盆之中,“呲”的一聲被火苗吞噬。她看著下方炭火之中被燒得通紅的鐵釘,目光也映上猩紅的顏色,眼神忽然決絕,“好,既然如此,那讓她活在這世上也沒意義。就讓他們兩個……一起去陰曹地府做個伴吧,也好過一個人孤獨上路。”
說罷,她閉上眼睛,舉起手就要將孩子扔下去。那是一個渾身被潑了油的孩子,一旦沾染了一點火星子,立刻就會爆燃,撲都撲不滅。
宗政無憂眸光一變,上前對宗政無籌怒道:“你到底是想救他還是想害死他?”
宗政無籌瞥他一眼,“如果他只是你的孩子,朕會上去幫忙推一把?!?
宗政無憂握緊拳頭,冷哼一聲。
九皇子策馬跟上他們,指著宗政無籌對痕香揚聲道:“你喜歡他?那好辦,咱們商量商量,本王將他打包送給你,換本王的侄兒,怎么樣?”
宗政無籌臉一沉,痕香卻是笑了,笑得凄涼而諷刺,“我已經(jīng)不需要了。我想那個孩子……她也不需要。”說完,再不猶豫,抬手就要將孩子扔下去,就在這時,軒轅殿側(cè)面?zhèn)鱽硪宦暬艁y的驚呼:“痕兒,不要!”
痕香心底一震,手僵在半空,這個世上,會叫她“痕兒”的人只有三個,父親、母親,還有姐姐。她連忙轉(zhuǎn)目望去,只見軒轅殿側(cè)面的高臺下沖出兩名女子,前面的那個,白衣勝雪,銀發(fā)飛揚,清麗絕美的面龐除了緊張慌亂的神色之外,看著她的眼光極其復雜。
“阿漫!”
“容樂!”
宗政無憂與宗政無籌同時驚喜喚道。眼中光芒亮起,溢滿思念的眸子,情深無比。
這才是他的阿漫!宗政無憂大手一揮,馬上的女子震落在地。剛才之所以不扔她,是因為他發(fā)覺太后似是并不知道那女子是假的,所以才佯裝不識。
啟云太后臉色大變??戳搜郾蛔谡o憂扔下馬的女子,沒想到,那個真的是假的!轉(zhuǎn)頭,看胡總管,見他亦是神色疑惑。知道那地牢存在的人很少,會打開機關(guān)的人更少。她布了大量的人手二十四小時在封閉的石門外看守,有人出入,他們不可能不知道。
啟云太后銳利的目光直盯向端坐不動的啟云帝,沉了聲問道:“齊兒,你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人給換了?”
啟云帝沒有回答,依舊是靜靜的坐在那里,仿佛沒聽見似的,安靜的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雕塑。
啟云太后見他還不答話,頓時心中惱怒。她倏地站起身,隔著紗帳,一把拍上身前的龍椅。
“啪!”漆金龍椅承受不住強大的勁力,瞬時坍塌,化作一堆散木萎靡在地,木屑四起。周圍的人皆是嚇了一跳,小旬子更是心中一驚,而啟云帝并沒有如啟云太后想象的那般及時避開,而是隨著那龍椅砰然倒在了地上。仍舊是坐著的姿勢,雙腿彎曲,兩手駕著,頭上的帝王冠被摔落,一張清雋儒雅的面容此刻是一片死白的顏色,面部有些僵硬,神情卻是平靜而又安詳。他睜著兩眼,眼中黯如無底黑洞,沒有半點神光。
“皇上!”小旬子慌忙撲過去扶他??伤碥|已然僵硬,很沉,小旬子怎么扶也扶不穩(wěn),心中一悲,一直強忍在心頭的悲痛情緒瞬間傾瀉而出,他放聲大哭?!盎噬希噬稀?
兩邊的宮女、太監(jiān)看著啟云帝這模樣,嚇得尖叫出聲,紛紛跪倒。
臺下的漫夭聽到小旬子這般哭聲,心頭大慟,什么也顧不得,就朝高臺上邁步跑了過去。
啟云太后眼光一怔,望著倒在紗幕旁的男子,她腦子里“嗡”的一聲,蹲下身子,用手在他鼻尖一探,竟氣息全無。她身軀一震,手腕翻轉(zhuǎn)去摸他的身子,早已是僵硬而冰冷,完完全全的一具死尸。她踉蹌后退,跌在鳳輦底座上,胡總管忙進來扶她。
“怎么會這樣?”啟云太后手腳突然變得冰涼,聲音中竟帶了死死顫抖,她自己都不曾發(fā)覺。
小旬子只顧著哭,不說話。
宗政無憂看著急切跑上高臺的漫夭,擰著眉,叫道:“阿漫,你要做什么?別過去?!?
漫夭腳步微微一頓,扭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復雜的像是包含了這世間的一切情緒。思念、愛戀、無奈、痛苦、掙扎、愧疚……
她望著半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的男子,心頭思緒潮涌,她想不顧一切的朝他奔過去,投入他的懷抱,享受他的溫柔呵護,可是,她的腳步卻不由自主地繼續(xù)踏上往高臺之上延伸的臺階。
那高臺之上,有一個男子,愛她愛到連性命都沒了,甚至為了她,他連自己的尸體都要算計利用。
“無憂,對不起!”除了對不起,她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命運就是這樣,總在給人希望的同時,再給予重重的一擊,讓人絕望到窒息。她回過頭,腳步變得緩慢而沉重。每走一步,都艱難到難以想象。蕭可還站在遠處,擔憂的望著她。
九皇子看到蕭可,眼光遽然一亮,但見她愣愣的站在那,連忙跳下馬,飛快的從側(cè)面掠了過去,拉過怔愣的蕭可,一把攬著她的腰,罵道:“你這個笨丫頭,沒有武功,還站在這里不走,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