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的冬天,八歲的胡珈瑛赤腳來到了x市。
那個時候她還不叫胡珈瑛,她的名字是許菡。許菡頭一次到這個城市,便看到了滿街的大學(xué)生。她想要過橋,卻見橋上擠滿了人,或站或坐,還舉著竹竿挑的旗子和橫幅,上頭寫著好些大字。傻傻站在橋頭,她覺得腳底的橋都在跟著他們的腳步打顫。
有人看到了她,在她腳邊丟下兩枚硬幣,哐當(dāng)哐當(dāng),嚇得她拔腿跑開。
她身上只裹了件臟兮兮的單衣,在外的皮膚上有一塊塊鮮紅的疹子,亂糟糟的頭發(fā)里盡是黑色的泥污和跳蚤,臭得像只從下水道里鉆出來的老鼠。
但許菡知道,橋上那些人沒把她當(dāng)老鼠。
他們把她當(dāng)叫花子。
十天之后,南方的隆冬悄然而至。
騎樓老街底下的商鋪掛起了年貨,天不亮就開了張,鋪主拿著竹帚掃去門前的灰塵,也掃去那些蜷縮在長廊里的乞丐。他們通常以天為被,以地為爐。偶爾在身子底下墊上兩張報(bào)紙,睡在油墨的氣味里,也死在油墨的氣味里。
包子鋪的老板娘抬了蒸籠出來,瞥見一個小小的人影縮在鋪面邊的墻腳,身下的報(bào)紙被滑過地板的風(fēng)刮得嘩嘩作響。她走出鋪?zhàn)幼屑?xì)看了會兒,發(fā)現(xiàn)那是個女孩兒,一動不動抱著膝蓋縮在那里,光著的腳丫長滿了猙獰的凍瘡。
“喂,細(xì)路”老板娘隨手抄起搟面杖,小心彎腰撥了撥她,“死咗啊”
那蓬頭垢面的小姑娘還是沒動,瘦小的身軀硬邦邦的,也不知是只剩了皮包骨頭,還是早被凍僵了四肢。這時候老板走出來,伸長脖子瞅了瞅,“乜事啊”
“唔知”又拿搟面杖拍拍那姑娘的胳膊,老板娘見她沒有半點(diǎn)反應(yīng),遲疑著嘀咕:“好似系死咗喔”
剛開張就碰上個死人,實(shí)在不吉利。
老板趕忙裹了襖子跑出去找人來抬尸體。而老板娘回身走進(jìn)鋪?zhàn)酉锤蓛袅藫{面杖,出來時已瞧不見那小乞丐硬邦邦的尸體,只有冰涼的報(bào)紙翻滾著朝長廊的盡頭遠(yuǎn)去。
再抬頭,便發(fā)現(xiàn)堆得比人高的蒸籠上少了籠包子。
許菡抱著那籠包子使勁往前跑。
滾燙的熱氣冒出籠屜,熏濕了她的衣襟,燙紅了她的胸口。路邊尖利的石子刺破烏紫色的凍瘡,扎穿她的腳底,捅進(jìn)她的腳心。她疼得腳趾都蜷縮起來,卻不敢喊疼,更不敢停下腳步。
可她最終也沒跑過第二個拐角。
老板帶了人回來,剛好跟她迎面撞上。包子撒了一地,許菡閉上眼,只覺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拳頭砸下來,包子在滾,她也在滾。不同的是,包子不會叫,她會叫。直叫到喉嚨嘶啞,再沒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