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頷首,“是?!?
“嗯,農(nóng)村戶口。”年輕律師低頭掃著簡歷,沒有抬臉,“談朋友了嗎?準備什么時候結(jié)婚?”
這是他沒有向前面幾個學(xué)生問過的問題。也是胡珈瑛在頭幾次面試里,每回都要碰到的問題?!坝袑ο罅?,”她頓了頓,膝上的手攥緊了衣擺,“等六月份一畢業(yè),就去領(lǐng)證。”
老者在簡歷上勾勾畫畫的筆停下來。他又扶了一次眼鏡,放下筆。
“那簡單自我介紹一下吧?!币慌缘哪贻p律師合上了胡珈瑛的簡歷。
春節(jié)一過,日子便溜得更快。
警校的畢業(yè)典禮安排在六月初。那天胡珈瑛起了個大早,搭公交車趕到警校時,不過早上七點。
她候在校門口,時不時往里頭望一眼,等趙亦晨過來接她。六月天氣炎熱,她穿的短袖長裙,料子輕薄,卻還是沒一會兒便出了一身的汗。車站離校門近,在她下車后又來了兩班車,下來的大都是警校的學(xué)生家屬。
第三班車剎在車站前,幾個身著警服的年輕人下了車,你碰碰我、我撞撞你,勾肩搭背地朝校門走過來。他們穿的是新式警服,大蓋帽,西服款式,鐵灰色的襯衫,銀灰色的領(lǐng)帶。身形各異,看上去卻都精神抖擻。
胡珈瑛遠遠地看到他們,不禁抿嘴淡笑。她還記得吳麗霞穿警服的樣子。那會兒的警服還是軍綠色的,不論款式顏色,都像極了軍服。
目光掠過其中一人的臉,胡珈瑛愣了愣。那是個瘦瘦高高的年輕男警,勾著身旁同事的肩,不知道說了些什么,瘦削的臉上咧嘴帶笑,一雙狹長的眼睛彎起來,眼底藏著促狹的笑意。他正過臉來,捏著帽檐看向校門,無意間撞上她的視線,嘴邊的笑霎時間定下來。
兩人相互對視,一時誰也沒挪開眼。
男警還在跟著同伴往原定的方向走,經(jīng)過胡珈瑛身邊,亦沒有停下腳步。但他一直看著她,笑容漸漸淡去,哪怕已經(jīng)同她錯身而過,還略略偏過臉,最后瞧了她一眼。
可胡珈瑛沒再看他。她收回視線,垂了垂眼,然后重新看向前方。
身后的腳步聲停了停。有個腳步小跑著折返,飛快靠近了她。
那人的手拍了下她的肩膀,在她扭頭的時候,又從她身側(cè)繞到她面前。
他左手插在褲兜里,右手調(diào)整了一下警帽,好像想讓自己的臉露得更完整一些。而后他沖她笑笑,明明低著頭,兩只淺棕色的眼睛里卻映著青白的天光:“我們是不是認識?”
胡珈瑛便記起他上一回用這種表情對她說話的模樣。
“我長大要當警察,像我爸爸一樣?!蹦莻€時候他說,“丫頭,你也當警察吧,你反偵察肯定能過關(guān)?!?
什么東西勾住了她垂在身側(cè)的手。
胡珈瑛一愣,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趙亦晨已經(jīng)走到她身邊,五指深入她的指縫,同她十指相扣。他低頭看她一眼,悄悄捏了下她的手心,才抬頭跟站在她面前的男警點頭道好:“師兄。”
和往常警校生的警服不同,這天趙亦晨身上穿的也是新式警服。天氣熱,他大約一路跑過來,不僅額頭上有汗水,手心里都滿是細密的汗珠。胡珈瑛感覺到了,下意識又往斜跨在身前的包里摸摸,翻出條干毛巾,要給他擦汗。
男警的目光在他倆身上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回到趙亦晨那里,笑著問他:“女朋友?”
趙亦晨回他淺淡的一笑,“我老婆,胡珈瑛?!?
“胡珈瑛?”
“對?!?
拽出毛巾的手頓了下,胡珈瑛低著腦袋,沒有吱聲。
“那是我認錯人了,不好意思啊?!蹦芯辉俅蛄克?,只不輕不重地捶一下趙亦晨的肩,“加油?!?
他點頭,男警便沒有再逗留,簡單同他們道別,提步跑向他走遠的同伴。
緊了緊和她握在一起的手,趙亦晨示意她回神,“走了,先去接我姐他們?!?
胡珈瑛看他一眼,也沒回頭去瞧那個離開的人,由他牽著往前走,抽出毛巾,替他擦掉手心里的汗:“剛剛那是誰???”
“萬宇良,上一屆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現(xiàn)在在緝毒隊?!?
“哦?!卑衙韺ΟB,她將干凈的一面朝上遞給趙亦晨,讓他自己擦頭上的汗。
接過毛巾,他像是被她不咸不淡的回應(yīng)逗笑了,胳膊輕輕撞她一下,抓著毛巾的手指了指胸口的徽章,“你男人也是優(yōu)秀畢業(yè)生,沒必要惦記他們上一屆老的?!?
胡珈瑛失笑,堵在胸口的情緒也散了大半。
她抬手給他理了理這邊的衣領(lǐng),“趙姐今天也把阿磊抱過來?”
“來?!壁w亦晨頷首,胡亂擦掉額頭上的汗水,“我找好了住的地方,等畢業(yè)典禮完了就帶你去看看?!鳖D了頓,又再度牽住她的手,“明天白天我們?nèi)ヌ嗣裾郑炎C領(lǐng)了。”
另一只手撫平了他的領(lǐng)口,胡珈瑛聽出他語氣里的笑,也不自覺一笑。
“好?!?
趙亦晨看好的租房在郊區(qū)。小平房,七十平米的空間,戶型簡單,開出廚房和衛(wèi)生間,便只剩下狹小的臥室和客廳。
“空間不大,離市區(qū)比較遠,好就好在有單獨的廚衛(wèi)?!彼蜷_所有的燈,屋子里才顯得寬敞亮堂些。環(huán)顧一圈客廳,趙亦晨的目光停在身旁的人身上,撥開她細軟的長發(fā),摸了摸她的耳郭:“覺得怎么樣?”
點點頭,胡珈瑛仔細瞧著屋子的各個角落,琢磨一會兒該從哪兒開始打掃:“市區(qū)的房子租金高,要是沒有單獨的廚衛(wèi),到時候吃飯又是一筆開銷。”末了又轉(zhuǎn)頭問他,“這里租金是多少?”
“這你就不操心了,”不緊不慢地收回手,他后退一步,靠上身后的門框,“喜歡就行?!?
胡珈瑛望著他的眼,想起他說過會讓她有吃、有住、有穿。
垂下眼皮,她眨了下酸澀的眼。
“我會盡快找到工作?!彼f。
“不急,你慢慢找?!壁w亦晨拉過她的左手,挨個兒捏了捏她細瘦的指頭,“聽說干律師這行的,領(lǐng)進門的師傅最重要。慢慢找,總能找到好的?!?
胡珈瑛搖搖頭,“我盡快?!?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
“你也是犟?!彼牭节w亦晨的聲音。
“到時候戶口上到城市,就會好些?!卑阉缴砬埃麚ё∷难?,下巴輕輕擱在她頭頂,聲線沉穩(wěn)而平靜,“下回他們要是問你結(jié)沒結(jié)婚,你主動點,說結(jié)了,但是五年內(nèi)不急著要孩子?!?
她僵了僵,而后回抱住他,臉埋在他胸口,只字不語。
“我姐以前都碰到過,我知道。”趙亦晨溫熱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腦勺,“我們還年輕,本來就不急。你照實說就好?!?
沉默地聽著他的話,胡珈瑛一言不發(fā),耳邊是他平穩(wěn)有力的心跳。
良久,她閉上眼,點了頭。
二零零零年六月四日,趙亦晨和胡珈瑛在民政局辦理了結(jié)婚登記。
那天夜里,他們擠在出租屋那張小小的床上,第一次睡在了一起。
屋子里沒亮燈,他們在黑暗里坦誠相對,胡珈瑛的身體有些抖。趙亦晨的手撫過她的額角,嗓音低啞,“怕了?”
他滾燙的掌心托住她的后腰,他們之間沒有隔閡,肌膚相親。
“珈瑛,我是你男人。從今天開始,我們兩個在一起就是家?!被璋档墓饩€里,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但她瞧得到他的眼,感覺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我會護著你,對你好。也會占有你,讓你痛?!彼f,“但我不會傷害你。記住了么?”
強忍著顫抖,她摟住他的脖頸,“我記著?!?
他進去的時候,她弓起身體,抱緊了他的背。
那陣陣哭喊回到她的腦海里。她流著淚,記起撕裂的劇痛,記起絕望,也記起心底震顫的恐懼。但她抱緊他,記著他說過的話。沒有掙扎,也不再顫栗。
一片黑暗里,她嘗到的只有咸澀的淚,和他給她的全部自己。
早一點就好了。她想。
早一點。早一點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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