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的秋天,獨立團時聚時散,在晉西北越混越壯。在山西省待久了,李云龍不自覺地學(xué)了一些山西土財主做買賣時的摳勁兒,打仗之前先算計一下自己的本錢,有便宜就干,沒便宜說破大天也不干,只能占便宜不能吃虧。他召集全團排以上干部開會時是這么說的:“全團干部從我開始,都要端正態(tài)度,放下正規(guī)軍的架子,只當(dāng)自己是……是什么呢?對,當(dāng)自己是嘯聚山林的山大王。山大王是怎么個活法兒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論秤分金銀。酒肉和金銀是怎么來的?對了,是搶來的,不搶能叫山大王嗎?憑什么他鬼子漢奸吃肉喝酒,就得咱們喝西北風(fēng)?咱們也得吃肉喝酒。鬼子漢奸有的咱們就得有,沒有就搶他娘的。今后全團以連排為單位,單獨出去,仗怎么打我不管,連排長自己說了算。摸營、伏擊、挖陷阱、打悶棍、綁票,反正只要是對著鬼子漢奸,你愛干什么干什么,我可講清楚啊,誰對老百姓來這個,我可要槍斃他?!?
趙剛趕緊補充道:“團長只是打個比方,不是真叫你們?nèi)ギ?dāng)山大王。其實這就是游擊戰(zhàn)的通俗講法,同志們要正確理解團長的意思。”
李云龍不滿地瞪了趙剛一眼,接著說:“原則只有一個,只許占便宜不許吃虧。賠本的買賣咱不能干。反正是槍一響,你多少得給老子撈點東西回來,我這個人不擇食,什么都要,吃的、穿的、槍炮、彈藥,弄多了,我不嫌多,弄少了,我不高興,沒弄著我可就要罵娘了。當(dāng)然,我也不是啥都要,要是給我弄個日本娘們兒來我可不要……”
連排長們哄堂大笑。趙家峪村婦救會主任秀芹拎著一大捆剛做好的軍鞋走進門,聽見李云龍的粗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鬧了個大紅臉。
趙剛打著圓場,說:“散會,散會,都回去準(zhǔn)備吧?!?
李云龍平時喜歡說粗話,但從不當(dāng)著女同志面說,今天讓秀芹碰上,也有點臊眉耷眼的。
秀芹剛滿18歲。山里妹子嫁人早,通常十五六歲就嫁人了。按山里人的眼光,18歲的秀芹已將要進入老姑娘的行列了,要不是趕上兵荒馬亂,姑娘豈能18歲還嫁不出去?秀芹長得雖不算漂亮,但畢竟正值青春煥發(fā)的年齡,紅撲撲的臉蛋上帶著幾分羞澀,言談話語、舉手投足間都能給那些終日在戰(zhàn)場上廝殺的漢子帶來幾許女性溫馨的氣息。
趙剛一本正經(jīng)地對秀芹說:“秀芹同志,我代表全團干部戰(zhàn)士向趙家峪婦救會的全體婦女表示感謝,你們做的軍鞋真是雪中送炭呀,我們一定要多殺鬼子……”
“行啦,行啦,老趙,你那些套話怎么每次都一樣呢?我都能背下啦。下面的話肯定是‘絕不辜負鄉(xiāng)親們對我們的期望’,是不是?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呀,就是太酸了。”李云龍不客氣地打斷趙剛的話。
趙剛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搔搔頭說:“是呀,是呀,要不怎么說知識分子要和工農(nóng)群眾相結(jié)合呢?老李,你真的記得我每次都說一樣的話嗎?”
“沒錯,一個字都不差,別說人家地方上的同志,我都聽膩了。其實說點大白話不行嗎?秀芹大妹子,你們娘們兒做軍鞋,我們爺們兒打鬼子,就誰也別和誰客氣啦,革命分工不同嘛,你們有啥事,只管和俺們說,能辦到的辦,不能辦到的俺變著法兒也要辦。這話說得多近乎,是不是,秀芹大妹子?”
秀芹笑著說:“還是團長說話中聽,都是一家人,客氣什么?團長說啦,有事只管說,能辦的辦,辦不到的變著法兒也要辦,是嗎?”
李云龍大大咧咧地說:“那當(dāng)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好,俺可說了,村里的民兵都發(fā)了槍,憑啥不給婦救會發(fā)槍?打鬼子人人有份,憑啥俺婦女只能做軍鞋?這不是看不起婦女嗎?俺知道隊伍上槍不多,不能人人都發(fā),可俺好歹是個干部,發(fā)俺一支總可以吧?”
李云龍?zhí)氯溃骸班?,哪能看不起婦女呢?只是怕你不會使,沒打著鬼子倒把自己打了。這樣吧,下次進城給你弄塊花布來,婦女就是婦女,拿槍打仗是男人的事,要槍干啥?”
秀芹不高興了:“團長說話不算話,盡糊弄人,還大丈夫呢!連婦女都不如。”
李云龍掛不住臉了,他拿出楚云飛送的那支勃朗寧手槍,取出彈夾,手指撥了幾下,黃澄澄的子彈一顆顆跳出彈夾。他嘩啦一聲把槍和子彈攤在桌上說:“你把子彈壓好,再上膛,這支槍就歸你了。”
“說話算話?”秀芹喜形于色。
“當(dāng)然,咱向來一口唾沫一顆釘。”
秀芹不太熟練地把子彈壓入彈夾,再插好彈夾,拉動套管把子彈頂入槍膛。她興高采烈地掂了掂手槍說:“院里樹上那個老鴉窩真討厭,我去把它打下來?!?
嚇得李云龍和趙剛都蹦了起來連聲道:“行了,行了,這支槍歸你了,快關(guān)上保險,別走了火……”
秀芹得意地說:“俺哥在120師當(dāng)營長,他教過俺使槍?!?
趙剛幸災(zāi)樂禍地笑道:“本來想為難為難人家,這下賠了吧?”
李云龍梗著脖子說:“這算啥?老子說到做到,要不然還算爺們兒嗎?秀芹,子彈只有五發(fā),省著點用,這種子彈可沒地方補充,打完可就沒了,沒有子彈的槍等于廢鐵,到時候你再給我?!?
秀芹說:“憑什么再給你?這是我的槍?!?
趙剛揭發(fā)道:“別聽他的,他還有一盒子彈呢?!?
李云龍嘆了一口氣:“凡事就怕出內(nèi)奸呀?!?
秀芹興高采烈地出了門。
趙剛望著秀芹的背影說:“老李,這丫頭最近有點兒不對,怎么總往你這兒跑呢?該不是看上你了吧?”
“扯淡!”李云龍仔細看著地圖,根本沒往心里去。
晚上,天降大雪,西北風(fēng)呼嘯著,天地混沌成一片。李云龍帶著和尚從村口查完哨回來,只見有個人站在院門口,身上的雪已落了厚厚的一層。和尚沒看清是誰,便本能地拔出駁殼槍把李云龍擋在身后喝道:“誰?”
“是我。”秀芹走過來看見他們披著日本關(guān)東軍的皮大衣,便笑道,“俺以為是鬼子進村了呢?!?
李云龍問道:“有事嗎?”
“有事,俺找團長匯報一下工作?!?
李云龍大大咧咧一揮手說:“找政委去,婦救會的事可不歸我管?!?
秀芹不吱聲,跟李云龍一起走進屋,一屁股坐在炕沿上。
李云龍詫異地問:“這丫頭怎么啦?槍也到手了還有啥事?”
和尚有些不耐煩,便沒輕沒重地說:“秀芹妹子,有事明天再說,團長該睡覺了。”
這句話惹惱了秀芹,她猛地站起來沖和尚喊道:“團長還沒趕我走呢,你就趕上了?我又沒找你來,要你多嘴?”
李云龍笑著打圓場:“怎么能這樣和地方上的同志說話?秀芹同志找我談話,是公對公的事,你瞎摻和什么?去,到外間睡覺去。秀芹同志,別跟他一般見識,這小子是從廟里還俗出來的,不懂規(guī)矩,明天我一定批評他。”
和尚嘟囔著:“咋跟吃了槍藥似的?沖我來了,這脾氣,咋找婆家?”他爬上外間的炕,用被子蒙住腦袋睡覺了。
李云龍長這么大,還沒有單獨和女人坐在一起談過話,對女人毫無經(jīng)驗。在軍隊這個純男性的世界里根本沒什么機會和女性打交道,偶爾碰見模樣標(biāo)致些的女人,他心里也難免想入非非。興致好時也和男人們說些葷笑話,有一次喝酒時還吹牛,編造了一個俗到家的愛情故事,說在家鄉(xiāng)曾經(jīng)有過一個相好的姑娘,還在打谷場草垛上和相好的親過嘴兒。別人問:“后來呢?”他就不敢往下編了,因為心里沒底。沒經(jīng)過的事要是胡編就很容易穿幫,他只是搪塞道:“要不是趕上黃麻暴動,老子當(dāng)了紅軍,如今那娃也生了一滿炕啦。咱那會兒雖說一腦袋高粱花子,可在咱那十里八村好歹也是俊后生,說媒提親的把門檻都踢破啦?!眲e人就說:“聽他吹吧,把夢里的事當(dāng)成真的了,他以為自己是西門慶呢?!贝蹬w吹牛,現(xiàn)在真有個姑娘坐在他眼前,李云龍可就有點兒傻了,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他給秀芹倒了一碗開水,又往炕洞里塞了把柴火,就不知該干點什么了。
秀芹突然抽泣起來,嚇了李云龍一跳,他忙不迭地問:“你咋啦?有人欺負你啦?”
秀芹抽抽噎噎地說:“團長,你是不是看不起俺?”
“這是哪兒的話?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