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澄夢中出現(xiàn)的江月,是個很寂寞的孩子。
年幼時候的江月,有著比同齡人更高的身材,是個健壯的小胖墩,臉頰肉肉的,將五官擠作一團,太過粗黑的眉毛,每一處看上去都顯得那么不和諧。和外表截然不同的是,江月是個害羞自卑又膽怯的姑娘。
從未見過生母,江月便一心敬慕著父親,可是她的父親會帶著慈祥和藹的笑容抱著她的異母弟弟,會寵溺的揉著她異母妹妹的頭,卻從來不會用那種目光看她一眼。
從小到大,江月得到最多的就是漠視。父親對她視若無睹,從未喚過她的名字,從未主動靠近過她。在江月的記憶里,她和父親靠的最近的一次,就是她有一次鼓起勇氣,主動牽了父親的衣角,然后被他毫不猶豫的拂開。
從那以后,江月便只是遠遠看著父親和他的妻子兒女一起共享天倫,再也沒有上前過。
在江月的世界里,有兩個人是不同的,一個是她的妹妹江樂然。她漂亮驕傲聰慧,樣樣出色,惹人喜愛。江月羨慕她,也喜歡這個玉雪可愛的瓷娃娃??墒牵瓨啡粎s對她十分厭惡,也許是因為她的外貌丑陋,也許是因為她不喜歡自己一家人之間還隔著她這個多余的外人。
不同于其他人的漠視,這個妹妹只要見到她便會不客氣的嘲諷她丑陋,從小到大皆是如此。
江月清楚的記得,很小時候,她有一次遇上在花園里玩耍的江樂然,見她的花球掉到了水里,就傻乎乎的去撿了,將自己弄得渾身濕透,討好的將花球送到江樂然面前。然后那花球被她一掌拍開,尖利的童聲不客氣的說:“不男不女的丑八怪,誰讓你碰我的東西!你走開!”
或許那是江月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容貌上的丑陋。幼小的孩子站在原地無措的看著那個可愛的孩子跑遠,然后撿起一邊被踩壞的花球,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后,她開始學會用那些胭脂水粉將自己的臉掩蓋起來,她以為這樣就能不那么讓人討厭。
但沒人愿意和她說話,也沒人教她,小小的江月在江家成了個笑話。還沒長大就開始涂脂抹粉,本來就長得不討喜,這么一抹更是像鬼一般。
后來,她身量張開,比一般女子都要高些,但因為她時常彎著腰低著頭,怎么看都畏畏縮縮的,也不怎么顯得高。她長大后漸漸沒有小時候那么胖了,但她再也沒有露出過干干凈凈的臉,那張臉上總是蓋著一層又一層的脂粉,掩蓋那太過分明硬朗的臉頰輪廓。
一轉(zhuǎn)眼,江月十幾歲了,她遇上了對于她而言另一個不同的人——江城主的外甥高云杉。
也許只是因為,在那么多張千篇一律的漠然臉色中,突然出現(xiàn)這么一張對她笑的燦爛的臉,江月也不知怎么的,就深深的記住了那個人。
江月就像一只籠中鳥,困在偌大的江城城主府中,形單影只無人理會。唯一將她看在眼中的江樂然對她無來由的厭惡,江月從未感受過別人的善意,卻長成了個善良懦弱的性子。安居于一隅的她從未恨過任何人,不管是她的父親還是江樂然。
就算她藏在心中默默喜愛的高云杉,當著她的面嘲諷她癡心妄想,配不上他,江月也沒有恨過他,只覺得自己不惹人喜歡,怪不了任何人。
這樣的她,為什么會活在世上?江月總是這么想著,然后她無意間聽到了幾個下人的談話。她們說江城主想讓她嫁給高云杉,但高云杉卻不答應(yīng),他想娶的是她的妹妹江樂然。高云杉來找她說,只要她消失了,她就能娶江樂然,讓她成全。
她怎么成全呢?江月茫然的看著他厭惡的面容,點點頭答應(yīng)了。沒關(guān)系的,反正沒有任何人會在意她的死活,就算她死了也沒有任何人會為她傷心。只要她離開了,不管是父親還是其他人,都會覺得終于輕松了吧。江月在高云杉的幫助下離開了江家,離開了生活了許多年的地方。
然后,一個古怪的老道人將她抓住了,他說要找一個奇丑無比的女子,去侮辱一個人。江月不由自主的吞下他喂過來的藥,整個人感覺如置身火焰之中,然后就沒有了意識。她蜷縮在那,死的悄無聲息。
這個女子生來孤獨,沒有得到過親情、友情和愛情,卻有一顆比流水還要溫柔的心。她不吝嗇于幫助任何人,即使得到她幫助的人也會轉(zhuǎn)頭譏諷她的外貌,她的小院中,總是有許多流浪的貓兒……
……
江澄坐起身來,抬手摸到了頰邊的水漬。她做了一個漫長的,關(guān)于這個身體原主人江月的夢。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傻的人?”江澄揉揉臉,胸中那股在夢里感同身受的孤獨哀愁揮之不去。
也許是因為回到了這個江月生活了十幾年的城主府,所以江澄才會借由她的身體做了這個夢。昨日一不小心因為胎記掉了馬甲,被江樂然叫人強行帶回了城主府,連帶著圍觀的大師都給打包回來了。這一晚上,江澄是睡的頭昏腦漲,比沒睡還要累。
揉著額頭,江澄真心覺得江月就是那地里黃的小白菜,苦逼兮兮的,而且她那爹肯定不是親爹,不然怎么能這么坑。
正在腹誹著,門外有人敲門道:“老爺請大小姐去祭堂?!?
江澄套上衣服,在兩個丫鬟奇異目光的注視下,有條不紊的洗漱好,還喝了一碗粥墊了墊肚子,這才跟著她們?nèi)ヒ娏四俏弧H爹’。
江月的親爹姓目,不知道叫什么,據(jù)說是個美男,等江澄真的見了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爹比江月的夢還要更帥上一層樓。烏發(fā)以及清透的茶色眸子,四十多歲的人也半點不顯老??纯磧砂俣鄽q的大師,再看看這個四十多歲的爹,江澄強烈懷疑這里的人都有著一種名叫‘不管多大年紀看上去都像二十多’的技能。
帥爹穿著一件月白袍子站在那等她,面色淡淡,目光平靜。
再好看也無法掩蓋他的渣爹本質(zhì)。江澄想著,同樣面色淡淡的回視過去。她以為這位從來沒有主動找過江月的爹突然是要做什么呢,沒想到他只是讓江澄祭拜了祭堂里面一個空牌位,然后就示意她離開,一句話都沒有多說,搞得江澄滿頭的霧水。
江澄走出祭堂的時候,才終于聽到里面那男人開口說:“從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女兒,這里,也不要再回來了。”
江澄想起夢中那個期期艾艾去牽他衣角,卻被立刻甩開的小江月,額角一抽,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道:“我以為,你從不覺得江月是你的女兒呢。而且這里也并不是什么值得人回憶向往的地方,江月從離開這里,就再也沒想過回來,你多慮了。”
說完,江澄冷著臉徑直走了出去。
祭堂內(nèi)的男人站在那座空牌位面前,伸手一撫,江澄方才祭拜過的空牌位上出現(xiàn)了‘江月’兩字。他又抽了三炷香,點燃,同樣插.入牌位前的銅爐中。
白簾后走出一位明艷女子,正是江城主江如若。見男人怔怔望著牌位似在發(fā)呆,她輕聲嘆道:“若是舍不得,當初又何必要對那孩子那么漠然。”
男人緩緩搖頭,“這是作為天機目家的使命,從她出生起,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我從不對自己做過的事后悔?!?
“現(xiàn)如今,我等了十幾年的事做完了,我也該走了,這些年多謝你?!?
江如若搖搖頭,“我才該謝謝你,當年我懷著身孕,他死了,我又不愿與他人在一起,家族步步緊逼,得你幫助我才有如今的日子。還有我的孩子們,也多虧你教導(dǎo),你是個好父親。”
“好父親……嗎?”男人自嘲一笑,看向那準備了十幾年的牌位,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