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感官都消失,唯有唇間的美妙滋味。像是饑腸轆轆的人猛地遇見一頓盛宴,想要立刻解決此刻困境,卻又舍不得太快享用完。痛楚慢慢被壓下去。
他迫切將解藥壓在舌下,試圖往外吮出更多的甘露,剛才就用刀劃了一小道口子,涔出來的血珠早就被舔舐干凈。
他平素發(fā)起病來,自有下人備好鮮血,根本不用自行取血。如今事發(fā)突然,一顆心焦灼難捱,被所脅,只想再要更多一點。
過去他極其厭惡用這種法子解病,每每服用解藥,只覺得腥臭難忍,今天卻不一樣,他品嘗著舌尖一點點卷起的少女血,竟覺得香甜可口。
手里的匕首仍未丟開,他瞥了兩眼,不動聲色地捏住她的衣袖。
少女大概是看出他的想法,剛才僵硬呆滯的人,現(xiàn)在嚇得往后退,黛眉緊蹙,語氣害怕:“剛才你已經(jīng)劃破我一個手指,難道現(xiàn)在還想再劃破一個嗎?”
言喻之尚未完全恢復(fù),有氣無力地望她一眼。
她穿著丫鬟的衣裙,稀松平常。視線再往上,窺見她光潔的額頭,細長的柳眉,還有一雙如黑玉般清澈的眼。大半張臉隱在面紗后,面紗上繡一朵山桃,嬌俏靈艷,被風一吹,仿佛在枝頭亂晃。
她身上香得很,熏的是洛瑰寒露,香氣飄進風里,撲到他鼻間,暖烘烘,像在陽光下曬了一個時辰,睜開眼忽地望見池塘蓮花齊齊綻放。
“你湊過來些?!?
少女搖搖頭,“不要?!?
言喻之皺起眉頭。
他已經(jīng)很久沒被人拒絕了。這幾年,就連圣上得對他言聽計從,更別提府里的人。
他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少女怯怯答道:“知道,首輔大人?!?
他斂起眸光,烏沉沉的眼睛盯著她,聲音雖輕,但字字透著寒光:“既然你不肯過來,那就站在那聽好了。今日的事,你若敢透露半個字,我便誅你九族?!?
她連回話都不會,呆呆地站在那,接住他的視線,大眼睛直勾勾地望他。
他將她當成丫鬟使喚:“推我回屋。”
少女卻在這時拔腿離開,將他的話當做耳旁風,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他,眼神里有畏懼。
言喻之愣住,下意識喊:“你回來?!?
她頭也不回,跑得比兔子還快。
言喻之眉頭越皺越緊,府里怎么會有這么大膽的奴才?
許久,他總算回過勁,渾身力氣慢慢涌上來,不用再靠誰推他回去。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一抹殷紅,是她的血。
人雖不知趣,但好在還有點用處。
他凝望數(shù)秒,而后將手帕揉做一團,推著輪椅緩慢向前。
那之后,言喻之忙完政事閑下來,想起那天晚上的事,猶豫片刻,派人去尋。
尋了許久,找不到人,管家來回話,說沒有符合特征的丫鬟來領(lǐng)賞。
百兩黃金的賞賜,竟然不要。
言喻之將書合上,“人就在府里,怎么會找不到?繼續(xù)找?!?
他本是無意尋她,只是因為記掛著自己說過的話,他言喻之不是個言而無信的人。說要賞她,就要賞。
最初是為了賞賜,等到下一次病發(fā)的時候,尋人的念頭就越發(fā)強烈。
言喻之面對新鮮的解藥,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下不了嘴。磨蹭半個時辰,多受了半個時辰的罪,這才勉強將藥喝下去。
從前為了活命,只能遵照大夫的叮囑,以處子的血入藥。但如今嘗過少女身體里流淌著的香甜解藥后,再也無法忍受其他人身上取來的解藥。
心心念念,想要再喝一次。
那個少女的血含在舌尖,不會令他反胃。她的血,格外美味。
言喻之回過神,驀地有些后悔。早知如此,當晚就該將她帶回來。像他這種深受病魔折磨的人,但凡出現(xiàn)任何可以慰藉自己的事物,必將不擇手段地奪取。
言喻之沒有多想,重新下達命令,讓管家?guī)е?,一間間屋找,將府里所有的丫鬟都召集起來。
小院。
綠玉從外面回來,望見花藤架下的美人正在刺繡,楚楚動人,端的有模有樣,繡出來的東西卻不知是鴨還是鵝。忽地一不留神,扎到了手指,鮮血汩汩而流。
綠玉連忙上前,心疼至極,暗自感嘆,像她們四姑娘這樣的人物,就該在天上供著,不該被凡間苦痛沾染。刺個繡破了手指頭,人在旁邊看著,那針就跟扎進她們心里一樣,讓人恨不得替她受罪。
綠玉急得滿頭大汗,作勢就要尋東西敷著。言婉不慌不忙收回手,瞧著指腹間涔出的血珠,仿佛在思考什么有趣的事,漫不經(jīng)心地拋出句:“剛剛管家傳你作甚?”
綠玉一愣,抬眸望見美人將受傷的食指含住唇間,微微抿了抿。
輕巧一個動作,看得人眼都直了。
她看她,“你倒是說呀?!?
綠玉這才回過神,連忙答道:“剛剛我到前院,管家什么都沒說,就讓我站在屋外候著,對了,還有其他姑娘屋里的丫鬟,總共十個人,大家等了一個時辰,管家出來后,命人劃破大家的手指,每人往碗里滴了幾滴血,端著碗進屋后,不一會派人傳話,說讓我們回去?!?
她剛說完,言婉笑起來,問:“這些天都是這樣嗎?”
綠玉點點頭,神秘兮兮地湊上前:“所有的丫鬟都被割破手指取了血,據(jù)說是為了給某位大人物滴血驗親。”
言婉唇間笑意更濃。
哪里是滴血驗親,分明是嘗血尋人。
她六歲才被接進府,六歲之前多病多災(zāi),全靠名貴藥材續(xù)命,體質(zhì)自然與旁人不同,且她現(xiàn)在還在服用小時候埋下的秘方藥,他覺得她的血好喝,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同樣是娘胎里帶出來的身嬌體弱,言喻之就沒有她這么好運了。他的病,令他身體感官異于常人,每每發(fā)作起來,更會感受到千倍萬倍的痛楚。
他敏感得很,味覺猶甚,不同人的血嘗在他嘴里,完全不一樣。
那廂,言喻之遲遲找不到人,每次發(fā)作起來,心里有盼頭,更加煎熬。
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惦記。
他臉色蒼白,額間汗珠涔涔,一碗新鮮的血擺在眼前,管家跪在地上勸:“大人,您就委屈一下,喝了它吧?!?
言喻之舔了舔嘴角,想起那日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香軟少女,牙間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去……繼續(xù)找……找到再來回話……”
管家跟隨言喻之多年,從小照料他,如今見他這副模樣,心里難過至極。
也不知道大人是怎么了,忽然就變得挑食,先前還好,如今一日比一日倔強,忍到這種程度,仍然不肯下嘴。
管家萬般無奈,心想,又不是一日三餐的食物,不過一碗血,喝掉就能緩解癥狀,都喝了那么多年,至于嗎。
言喻之癱在輪椅上,微微喘氣,一閉上眼,滿是那日香甜的滋味。
他忍了一個時辰,最終沒能撐下去,差點痛死過去,最后被管家逼著灌了藥。
挑食也有好處,原先一痛起來,根本不能忍,如今為了等那一口夢寐以求的血,他竟然也能堅持好一陣了。
一個月后,言喻之再次發(fā)作。這一次發(fā)作,恰好在夜里,他腦海中猛然閃過一個念頭,來不及做其他想法,強撐著身子坐輪椅來到小竹林。
在青石板鋪就的小路上等,沒敢提燈籠,怕打草驚蛇。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他渴望地盯著竹林那頭。
要是沒記錯,上一次遇見她,也是十五。
疼痛從胸腔處蔓延開來,順著血液,張牙舞爪地扯著他全身每一根神經(jīng)。
他忍不住顫抖起來,死死抓住輪椅的扶手,直勾勾遙望前方。
夜色濃得化不開,夏風刮過,掀起竹林浪涌,就在他快要痛昏過去之際,忽地望見有什么在暗處竄動。
他想要開口,卻沒有力氣,呼吸越來越急促,生怕錯過。
黑暗中,少女踏風而來,身后碧波蕩漾,她的眼不是眼,是天上星星落入凡間。
“大人?!?
香氣撲鼻,嬌軟艷媚。
想要。
現(xiàn)在就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