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珣對玉散人的第一印象是微笑。
縱使已經從某個傀儡的臉上知道了玉散人的真面目,可在此時,李珣依然無法把對方看清楚,因為,僅僅是一個微笑,便讓那家伙的面孔模糊不清了。
以比較容易理解的話來說,那是一個始終微笑的家伙。他的笑容讓人很不舒服,或許很有魅力,但其中藏著太多的東西。
從李珣本人的經歷來看,如果將三散人做個比較,他們在某個層面出奇一致,都具有一種令人恐懼的元素,只不過,陰散人是通過她的多變、血散人是通過他的殘暴、玉散人則是利用他的微笑。
蒼茫的天地間,只留存有兩個人影,雖然明知那不過是神念的顯化,李珣也不免做出一些習慣性的表示,他拱了拱手:「古志玄、玉散人……久仰大名?!?
稱不上是客氣,總還是個招呼,對面的人影則更莫名其妙一些,虛空蕩漾起一聲長長的嘆息:「世事無常,百多年的時間,我卻沒想到,你能成長到這種地步,橫生枝節(jié)啊?!?
李珣極不喜歡玉散人的態(tài)度,嘴上說著「無?!怪悾瑓s露出「你應當在我掌握之中」的表情。
尤其是那眼神——當然,這也只是神念的外化,但也就愈的直接,眼神所至,讓李珣覺得,這廝真的沒把他放在一個平等的位置上。
天知道,這縷殘魂哪來的信心。
李珣確信,自己非常討厭這個家伙,同時,警惕之心也提升到了最高級別。
他應該是有所仗持的。
「敵意過重,又是一層麻煩。」
玉散人依然在對他品頭論足,人影卻是閃了一閃,突然拉近了雙方的距離。
從神念接觸的感覺上來說,此時雙方相當于只相隔了數尺遠,對修士而言,這個距離會讓人壓抑和警惕。
不過,李珣卻終于看清了對方的臉。
和外面的玉散人傀儡沒有什么差別,只不過,多了那樣的笑容便讓二者的感覺完全不同。
李珣不想讓玉散人再挑釁下去,他針鋒相對的給予回應:「我也失望的很,本以為能看到鐘隱留下的大手筆,卻不曾想,只看到了這綠頭王八搭成的小窩,里面還住了一條早該投胎轉世的孤魂野鬼……」
有很長時間,李珣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純與別人斗嘴皮功夫了,這未免有些幼稚,可他現在的心態(tài)非常奇怪,打心底便有一種絕不能讓眼前這廝占得上風的沖動。
「我需糾正你話里的謬誤之處?!?
玉散人的態(tài)度似乎與他差相仿佛。李珣冷眼以對,終于看得出來,對方在強勢之中,似有一股無法掩飾的急切,兩種強烈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有種狂風驟雨來臨之前的緊迫感。
「你之前缺乏耐心,錯過了許多關鍵的訊息,但『寄托元神』跟『照鏡分身』的體驗應已都具備,所以你應該知道,即使這里還是缺少最后幾年的記憶,孤魂野鬼這條,我也是當不得的!」
寄托元神,照鏡分身?
李珣很想一口否認掉,只是聽到以上八個字,他才現,那種顱腦開裂,神魂兩分的慘疼感覺,已經牢牢的印在他的記憶深處,抹消不去。
伴之而起的,是急飆升的危機感。
在沒有理智驅動的情況下,他已經本能的進行移出神念投影的前期準備。
這時候,玉散人——姑且這么稱呼,又靠前了一些,他臉上的微笑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可從中透出的訊息,卻再次提升了一個層級。
「還有,你應該可以推斷出來,我確實已經投胎轉世,雖然那一個『我』要比這個『我』晚了幾年,但我確實那么做了,否則,你,又怎么會出現在我面前?」
聽得此言,李珣身子又是微微一顫,心跳也快了一拍。而這邊,更是整個識海都震動起來,呼嘯的風暴瞬息駕臨。
李珣甚至已經不愿去思考,而是準備全力斷開神念的投影路徑,以擺脫不斷攀升的危險。
就在此時,玉散人再逼向前來:「最后,鐘隱雖然當得起綠頭王八的名號,可是,這處的禁制卻不是他的手筆,自然,這小窩也就不是小窩,而是一把鎖具,剛剛扣上的『困龍鎖』!」
說到最后,玉散人話語的尾音已成了刺耳的尖嘯,與識海上肆虐的風暴揉在一起。風雷激蕩中,代表玉散人的人影已經扭曲了,像一團不斷變形的霧氣,卷纏上來。
「咄!」
早有準備的李珣并不慌亂,伏魔清音在識海中迸。這等玄門秘法對神識的殺傷絕對可觀,李珣已經顧不得林無憂才是承受殺傷的載體,他需要借此機會中斷神念投影的路徑。
可他絕沒有想到的是,投影路徑,揮之……不斷!
李珣的神念,被凍結了。
冥冥中,一股龐大的力量透空而來,將他死死鎖住——非只是在識海內的投影,而是循著神念投影的路徑,反溯而上,瞬間將他的元神釘牢,半分也動彈不得。
「鎖元神、勾魂魄,溯返上游……乖乖吟兒,果然了得。」
玉散人沒有再現身,只是在周邊虛空中呵呵低笑,識海內的風暴仍在繼續(xù),使其笑聲顯得分外跌宕起伏。
什么乖乖吟兒?李珣心神一陣恍惚。
這時候,早先禁紋結構消散之地,再一次靈光閃爍,無數如虛似幻的線條慢慢鋪展開來。
這些線條或曲或直,穿插流動,組合成一個完整的禁紋結構,繁密復雜之處,較之李珣剛剛所見,強出何止百倍。
這才是真的?
幾乎是一腳踏出懸崖之際,李珣心中猛的一清:這才是長線所牽動的飛鳶,也是他一直尋找的最終答案。
之前那個不過是玉散人布下的陷阱,簡單,卻收到了實效。
面對始料未及的糟糕局面,李珣反倒徹底冷靜下來。
不管是一縷殘魂也好、照鏡分身也罷,此時的玉散人,無論如何也不應具備禁錮他元神的能力,也就是說,這禁錮之力必是來自于眼前的禁法無疑。
所以他努力集中精力,不去分神想那些勾人心弦,偏偏毫無用處的隱秘,而是強振起幾乎已經僵硬的思維,將其集中到識海中那些變換不定的線條中間,希望能從中找到一線生機。
只是,玉散人不愿給他這個機會。
「我認為,現在,你我之間的交流才是最重要的?!?
玉散人的情緒似乎已經恢復了,所以外化的聲音也就顯得前所未有的平靜,「你知道,我在這里停留了很長時間,孤獨得很,好不容易等你過來了,我們不妨聊一聊,難道你不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嗎?」
李珣沒有說話,仍將全副精力放在那穿行不息的線條上,只是耳邊玉散人的低語也環(huán)繞不去。
「你對這『困龍鎖』很感興趣?也好,那我們就看看,它是怎么來的……」
話音方落,識海中再度改換天地,千萬條禁紋隨之扭曲變動,李珣正為之目眩之際,眼前忽有一片鮮嫩綠意,有如初春之芽,破土而出,輕易牽去了他的全副心神。
嫩綠顏色已經烙在了他的眼中,并舒緩的擴展開來,偶爾透出一些光線,純凈無瑕。
可是,這不是他應該待的地方,他應該在……
在哪兒呢?
答案,似乎就在他的腦子里閃滅,卻無論如何都挖不出來。便在此時,耳邊傳來輕柔的話音,像是輕風下搖晃的風鈴兒,蕩人心魄。
「嘆什么氣???」
女人的聲音仿佛是風過竹林的天籟之聲,低沉悅耳。他舒服得幾乎不想睜開眼睛,只是心底深處,那一團燃繞的毒火,卻又是如此熾熱。
他偏過頭,窗外枝葉縫隙間透進來的陽光,照射在眼前芙蓉玉面之上,光輝灼灼,令人目眩神迷。
光影搖曳中,女人放下手中的筆,微微后仰,卻是向他索吻。竹葉的陰影輕輕覆在她眼瞼上,深幽迷離,他笑著低下頭,兩人唇瓣相接,半晌,女人才再度開口:「是看我畫的不好嗎?」
「我可沒資格說你,莫說是我,便是全天下,能有幾個有資格的?」
恭維的話信手拈來,全天下也沒幾人能比得上他。
女人果然笑了起來,干脆擲下筆,身子向后靠,直接偎進他懷中,嘴上卻是輕瞋:「顧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你必是天下第一?!?
頓了頓,女人的聲音幾不可聞的響起來:「仍在擔心?」
短短的四字,便讓屋內氣氛為之一變,似乎連窗外的綠意都蒙上了一層灰。
半晌,他才笑了起來:「能談笑赴死的,天底下能有幾人?我那乖侄女,當真是不愿再給我活路。但話又說回來,她能把主意打到你師兄那里,也算是看得起我?!?
女人淡淡回應:「應該是師兄太看得起她才對。」
「看得起?不,應該是志同道合才對,我本以為阿音的想法已是天下獨步,卻沒想到,鐘隱似乎來得更激進些,至少,阿音做不到的,他能做到,阿音能做好的,他能做得更好!」
說到這里,他不知為何心情轉好,摟著女人纖細腰身的手臂更加了些力,湊在女人耳畔,微笑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鐘隱能有這樣的想法,一定是因為我的乖乖吟兒,只可惜,無論他做得再多、做得再狠,也無法將你從我身邊奪去!」
女人似乎有些感觸,朝他懷里偎得更深,卻不再說話。
他遲疑片刻,又低聲道:「也許,你能再和他分說……」
女人打斷了他的話:「師兄既然已經親口承諾,便絕不會更改!」
「他對你總是不同的。」
這是他心里的實話,卻不應該在這時候說出來。話一出口,他便十分后悔,然而心里燒灼的毒火卻又讓他有一種別樣的快感。
他很清楚自己的心境,如果有可能,他很想大聲宣告:是的,鐘隱再喜歡你、照顧你,也只能看著你在老子胯下呻吟浪……除了這個,他又能怎樣?
他終究控制住了沖動,不過,女人的心情還是受到了影響,從他懷里脫身出來,低頭看桌上的畫紙,末了拿起筆,在畫紙角落里寫上「困龍鎖」三字,隨后筆鋒挪轉,在密集而有序的線條之上,劃下了一個觸目驚心大大黑叉。
「怎么把它毀了?怪可惜的?!?
女人不說話,手上輕拂,真息透入,畫紙當即化作飛灰,從窗口散出,之后又回眸一笑:「我說過,這是畫給你看的,既然你看過了,留它又有何用?」
頓了頓,女人又道:「若你真的在乎我,這禁紋,你必是能記得的!」
他為之愕然。
這一刻,他忽然現,眼前女人的笑容非常陌生。
而這陌生的感覺,正擴散開來,從她眉眼到輪廓、到氣韻、到所有的一切……
是啊,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小鳥依人般的乖乖吟兒,他見過的,只有高傲的、虛偽的、冷酷的青吟賤婢!
李珣猛的打了個寒顫,從這冗長的夢里驚醒過來。
他似乎再一次陷入到了玉散人的陷阱中,聽著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可那話里深藏的意味,他心里卻又一清二楚。
那不像是玉散人灌輸進來的,反而像是從心底深處浮上來,再填充到它應該在的地方去。
是的,他知道那對狗男女在說些什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時候,玉散人的低笑聲響了起來。
「不錯,你比我想象的更容易接受一點,現在,你明白困龍鎖的來歷了嗎?」
李珣不愿去想,可是那答案就深刻在他腦中:困龍鎖,是青吟在兩百年前、更準確的說,是在四九重劫來臨前四個月的時候所畫。
那天,是玉散人最后一次同她幽會。
而在那之前,事情的展早從常理中岔開,進入了荒腔走板的境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