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地下王國
一個小雨紛飛的傍晚,本文作者在亂墳崗中散步,他不時停下腳步,觀察著什么。一個小山包埋在雜草中,如果沒有弄錯,這就是唐朝金玉公主的墓。從附近的一個洞可以看出,這里被盜墓賊光顧過。過了一年,公安機(jī)關(guān)嚴(yán)打期間,一批文物販子紛紛落網(wǎng)。在我所居住的這個小縣城,盜竊公主墓的犯人劉朝陽和其他犯人一起站在卡車上游行示眾。我在人群里看見他低垂著頭,脖子上掛著牌子,車拐過街角,我與本文中的一個人物就這樣擦肩而過了。
劉朝陽,外號耗子,因盜墓被判3年有期徒刑,在獄中認(rèn)識了庫班,后跟隨他一起販毒。
下面講一下他的故事。
1995年12月28日,劉朝陽背著六棵白菜,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腦子里思考著一個問題。
他賣蘿卜和白菜,后來賣豆?jié){,騎著一輛經(jīng)常掉鏈子的三輪車,車筐里放一個小喇叭,喊著:豆?jié){,熱豆?jié){,原汁原味,健康飲品。
到了油菜花開的時候,他站在院里的一棵臭椿樹下,終于想明白了,他為什么發(fā)不了財——他是一個農(nóng)民。
清明節(jié)剛過,劉朝陽背起行李去了華城。
華城火車站是一個治安急劇惡化的藏污納垢之地。有位經(jīng)常穿梭于兩廣之間的商人經(jīng)常這樣告誡親友:不要在車站打電話,不要買任何東西,不要坐出租車,不要在附近的酒店和賓館吃飯或住宿。
劉朝陽一下火車,就被人搶去了包,只好露宿在車站廣場。
廣場的一個牌子上寫著——請不要在這里大小便!
四周的墻面和地面上有很多手機(jī)號碼,后面寫著“辦證”。
劉朝陽和近千個露宿于廣場上的打工者在警察、武警和聯(lián)防隊員的押解下,到一條小街巷里擁擠著過夜。第二天,他們重新回到廣場上,他們聚集的地方形成一個臨時的勞務(wù)市場,每當(dāng)有包工頭到來,呼啦全圍上去,包工頭像挑牲口一樣打量著這群人,劉朝陽和其他幾位體格健壯的民工被選中了。
華城巖鎮(zhèn)附近有很多私營的小煤窯,劉朝陽第一次下井的時候是一個早晨,陽光照著,他瞇著眼,天上云淡風(fēng)輕,他的身體緩緩下降,從那以后,他整整一年都沒見過太陽。礦工們每天就睡四小時,頓頓有肉,但不讓喝酒,伙食好并不是老板慈悲心腸,而是為了使礦工們工作效率更高。在井下,一個叫丁老頭的老礦工告訴劉朝陽,這里已經(jīng)整整三年沒發(fā)工資了。如果誰膽敢去討要工資,就會有一幫打手來揍他,甚至連拉煤的司機(jī)也跑過來踢上幾腳。
“不發(fā)工錢,為什么還要給他干呢?”劉朝陽問。
“就是因為老板扣著工錢,所以還要繼續(xù)干下去?!倍±项^回答。
一年后,丁老頭成了劉朝陽的盜墓同伙。這個山西老人一生的經(jīng)歷可以用一個字來概述:窮。如果用兩個字來概括就是:礦工。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開始挖礦,他的母親曾經(jīng)收集河邊的蘆花給他做了一件棉襖,井下潮濕、悶熱,一夜之間,他的棉襖竟然發(fā)芽了,長出了一棵小樹苗。長大后,他的夢想就是自己開一個煤礦,也許一個男人的夢想從來都不會實現(xiàn)吧,所以,他窮了一輩子,從一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直接成為一個焦枯瘦弱的老頭子。
丁老頭是個有經(jīng)驗的礦工,這種經(jīng)驗在以后的盜墓生涯里得到了極大的應(yīng)用。
有一次,他指著頭頂問劉朝陽:“知道上面是什么嗎?”
“是泥?!眲⒊柣卮?。
“泥上面呢?”
“不知道?!?
“是一條河?!?
他們挖礦和盜墓的間隙,還做過一件事——他們把煤礦老板給綁架了。起因很簡單,因為老板不發(fā)工資。和所有綁架案一樣,丁老頭和劉朝陽把老板捆上,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然后打電話給其家人,不同的是他們索要的錢并不多,那個數(shù)目只是他們應(yīng)得的工錢。盡管如此,老板的妻子還是報警了,這樣做是聰明的,大多數(shù)綁架案都是相識的人干的,即使是錢財?shù)檬趾笠矔⒑Ρ唤壖苷?,掩蓋犯罪,毀尸滅跡。整個綁架案中,精彩之處是取錢的手法,他們要求老板的妻子把錢扔到巖鎮(zhèn)上一個公共廁所里,警方將那周圍嚴(yán)密布控。當(dāng)天晚上,月光照著這個廁所,雖然一整夜都無人進(jìn)出,但次日凌晨錢包不翼而飛了。警方分析,犯罪分子是從廁所內(nèi)的下水道里翻開井蓋,伸出一只手,把錢取走了。
三小時之后,在一個山洞里,劉朝陽把一個包扔到煤窯老板的面前:“看看吧,這就是你老婆送來的錢。”
包里放著一卷衛(wèi)生紙。
煤窯老板說:“這個婊子?!?
丁老頭說:“你老婆報警了。”
劉朝陽看了看丁老頭,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嘆口氣,拿著一把刀子向煤窯老板走去。
老板說:“你不會殺了我吧?”
劉朝陽說:“我放了你?!?
他用刀子割斷了老板身上的繩索。
日后的審訊中劉朝陽對此事只字未提,他不認(rèn)為這是犯罪。老板也對警方說是有人和他開玩笑,這場綁架案最終因為煤礦老板聲稱自己沒有被綁架而撤銷了。
劉朝陽和丁老頭后來去了哪里呢?
在華城郊區(qū)一帶,每個稻草垛里都有一棵樹,當(dāng)?shù)厝宋古5牟萘弦獌Υ嫫饋?,他們總是把干草堆在一棵樹的周圍?997年4月3日,也就是綁架案發(fā)生的第二天,有個早晨起來喂牛的婦女看見兩個人從自家草垛里鉆了出來,很顯然,他們在草垛里睡了一夜。其中一個中年人哈欠連天,整理著頭發(fā)和衣服上的草屑,另一位老人抱著一個西瓜,有片瓜地在二十里之外。
從那以后,這兩個人的足跡遍布最荒涼的地方,有些古墓是在人跡不到的荒山野嶺,他們盡可以大膽地挖掘。他們?yōu)槭裁聪氲搅吮I墓?這種事不可能找到任何理智的理由,盜墓和挖煤,兩者之間有著極其相似之處。有時,他們睡在一個靜靜的山岡;有時,睡在一片小樹林里,夜里的露水打濕了青草和頭發(fā)。劉朝陽賣菜的時候,頭發(fā)還是烏黑的,盜墓之后,開始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那不斷擴(kuò)大的禿頂使別人和他都忽略了他自己的真實年齡,他就戴了一頂帽子。沉默、孤僻也是從那時開始的,他有時一連幾天都不和丁老頭說話,只知道埋頭苦干,揮舞著鐵锨。最初,他們毫無經(jīng)驗,只挖到了石頭和一些不值錢的破爛,后來他們懂得使用一些簡單的工具,例如探鏟和探測儀綜合勘探,確認(rèn)墓地的大概位置,就滿懷信心一直挖下去。有些洞證明他們費盡了心機(jī)而不是耗盡了體力,一些淺度也足以說明他們灰心失望過,但總是還有些堅硬的勇氣,質(zhì)問腳下的花崗石和石灰?guī)r。正如丁老頭所說,他們?nèi)鄙僖稽c好運氣。
他們成功盜竊的第一座墓是在一片竹林里,他們挖得很順利,封土層是紅土,這種紅土黏性很好,所以不必考慮盜洞塌方的問題。封土下面是一層青石板,撬開石板,跳下去,墓穴不大,但保存完好。劉朝陽用手電筒一照,就看到了密密麻麻的白色的竹根纏繞包圍著的整座棺材。
這是一座清朝的墓,他們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些明朝的器皿,從棺材里的銅鏡梳妝盒以及幾樣首飾可以看出,埋葬在這里的是一個女人。這個多年前的美人,現(xiàn)在的一具骷髏,用手一碰,就化成了塵埃。一些珍珠玉器散發(fā)著幽幽的藍(lán)光,兩人并不著急,他們盤腿坐下,喝口酒,抽支煙。
丁老頭說:“我們發(fā)財了?!?
劉朝陽說:“是啊,發(fā)財了?!?
第二天清晨,劉朝陽戴上帽子,他的帽子上有一條陳舊的船和桅桿,他在墓碑上摔碎瓦罐,用手抓了幾把米飯?zhí)畹阶炖?,一只鳥從他的頭頂飛過,他忘記了咀嚼,那些米粒像蛆一樣從嘴里掉下來。他和丁老頭回頭看一眼剛剛爬出來的洞口,懷里揣著那些金銀珠寶,笑呵呵地就下山而去了。
幾年后,當(dāng)?shù)匚奈锊块T對這座墓進(jìn)行搶救性挖掘,人們發(fā)現(xiàn)了劉朝陽用涂抹了自己糞便的棍兒在棺木上留下的一句話:耗子到此一游!
在地面之下,還有另一個世界。
打起火把,從自家的馬桶鉆進(jìn)去,便可以看到這個世界。還有一些入口,是我們每天都注意到但是被遺忘的。掀開井蓋,1974年,教授馬即宇從這里下去;1983年,死者陳茵從這里下去;1996年,小販黑子還是從這里下去。
現(xiàn)在我們也從這里下去。
這里只有老鼠,沒有蒼蠅,蒼蠅都在地面之上。
在這個世界里,住著兩種動物,老鼠和犯罪。
瘟疫、瘴氣,也是從這里分娩出來的。他們是孿生兄弟,他們共有一個母親。
在江蘇有個假幣制造廠,幾個農(nóng)民在一個防空洞里制造一元的硬幣;在湖南省婁底市也有一個假幣窩點,幾個下崗工人在地下室里制造百元的假鈔;濮陽老漢寧運行在自家存放生姜的地窖里制造雷管,寧波人付春在豬圈下挖了一個地洞生產(chǎn)炸藥。
犯罪是地下世界里的一朵奇葩。
在城市里有許許多多的挖掘工程,下水道和陰渠便是其中的兩種。
1994年,洪安縣地震,一整段下水道從地下翻出,裸露在世人面前。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陰渠下面竟然還有一道陰渠,除了那些污泥之外,我們還看到很多東西。在同一個商店賣出的煙斗和酒杯在這里重新相遇了,曾經(jīng)說出過誓言的假牙又變成了假牙,引起過愛情追思的手帕又成為了手帕,一個美麗少婦睡過的床單現(xiàn)在裹著一只死貓在這里腐爛。
使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陰渠下面的陰渠是做什么用的呢?
這黑暗中不為人所知的分支通向哪里呢?
每到雨季來臨,洪安縣城便一片汪洋。
1986年上任的一位縣委書記,他在位三年,只做了一件事:翻修下水道。他命令工人把下水道挖深,加固,可以容納更多的雨水。洪水以前是在街道上流過,現(xiàn)在是在下水道里流過,陰渠下面的陰渠就是那時挖掘的。
這位可敬的縣委書記叫作孫兆俞,他死后,就有了一條新的街道:兆俞街。在10年前,兆俞街叫作花子街,花子街一朵鮮花都沒有,卻有很多乞丐。在15年前,老百姓也稱呼其為“臭街”。孫兆俞挪用公款,壓縮每一筆經(jīng)費,克扣公務(wù)員的工資,他像乞丐一樣在企業(yè)門前低三下四,像哈巴狗一樣在老婆面前苦苦哀求,他讓老板拿出善心,讓老婆拿出存折。有一點,需要特別聲明,在他死后,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存款幾乎為零。我們知道,零是最小的一個數(shù)字,也是無限大的一個數(shù)字。
孫兆俞為老百姓做了一件好事,也為犯罪分子提供了一個有利的場所。
科學(xué)家去溶洞探險,犯罪分子去下水道探險。
洪安縣城有200多條大街小巷,有400多個下水孔。1999年一個深夜,一個盜竊井蓋的孩子遇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聽到下水道里有人在說話。小孩大著膽子掀開井蓋,躲藏在旁邊,過了一會兒,他看到一個蓬頭垢面渾身散發(fā)著臭氣的老人從下水道里鉆了出來。
我們認(rèn)出,這個老人就是丁老頭,他和劉朝陽多年的盜墓生涯并沒有給自己帶來多少財富。在1998年,洪安縣就有了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地下毒品窩點,這是山牙一手修建的,山牙死后,高飛將這個地下窩點擴(kuò)建成一個大規(guī)模的毒品地下工廠,丁老頭和劉朝陽便是當(dāng)時擴(kuò)建這地下工廠的人。他倆通過庫班認(rèn)識了高飛,發(fā)現(xiàn)販毒遠(yuǎn)比盜墓要賺錢得多,所以很快就變成這個販毒團(tuán)伙的一員。
這些人的相識就像一股污水遇見另一股污水,同流合污,臭味相投。
地下工廠的設(shè)計是非常巧妙的,他們在一處地下室中又挖掘了一個地下室,這地下室和下水道相連,縣城里下水道的每一個井口,既是入口,也是出口。
2000年8月10日深夜,有四個外地人來到了洪安縣城東小井胡同,越朝前走,胡同便越窄,好像鉆進(jìn)了一個管子延長的漏斗。到了這條相當(dāng)短的街的盡頭,他們看到了一面墻,這是一條死胡同。
他們交頭接耳,然后安靜地等待著什么。
“繼續(xù)向前走?!币粋€聲音說道。
這聲音很沉悶,但又在身邊出現(xiàn)。
“向前走?!蹦锹曇衾^續(xù)說。
他們終于明白這聲音來自地下,他們向前走了兩步,一個人從下水道里翻開井蓋,對他們招招手,他們跳了下去。
五分鐘后,這四個人與另外的四個人在一個秘密的地下室會合了。
這八個人就是:高飛、丁老頭、劉朝陽、庫班、周興興、鐵嘴、丘八、屠老野。
時間:2000年8月10日
地點:洪安縣
人物:高飛、丁老頭、劉朝陽、庫班、周興興、丘八、鐵嘴、屠老野。
周興興:“這是在哪兒?”
高飛:“地下室?!?
周興興:“上面呢?”
高飛:“上面也是一間地下室?!?
周興興:“外面是什么聲音?”
高飛:“我們的鄰居?!?
丁老頭:“是老鼠,像小豬一樣大的老鼠?!?
劉朝陽:“我也是老鼠,呵呵?!?
高飛:“山爺呢?”
鐵嘴:“我們把他埋了?!?
丘八:“是山爺讓我們到這里來的?!?
高飛:“嗯,我看到樹上系著的紅布條了?!?
庫班:“你們怎么從監(jiān)獄跑出來的?”
屠老野:“搓繩子,鉆煙囪,哈哈。”
丁老頭:“誰想出來的,他的腦袋比我的腦袋還聰明?!?
周興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