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瑛的身體上有不少舊日傷痕,有的是利器傷,有的好像是箭傷。而且看著似乎年代久遠了,許多只留一點淺白。唯獨肩上,有一條斜過蝴蝶骨的長長劍傷,雖然早已愈合,可皮肉至今還糾結(jié)著,十分觸目驚心。
我非常震撼,卻無暇多想,趕緊按照醫(yī)書上寫的,動手給他施針。那些穴位十分蹊蹺,還有許多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手里滿是汗,捏著針不停顫抖,生怕扎錯了直接送他上了西天。
云香擔憂地叫我一聲:“小姐,沒事嗎?”
我深呼吸一口氣。冷靜!冷靜!又不是沒臨床實習過。
扎完針,簡直汗?jié)裰丶啞T侔衙},好像穩(wěn)了許多。我松了一口氣,心道:子啊,上帝保佑你!
我還不能睡,守在他床邊。我臨床經(jīng)驗少,也沒碰到過這種毒,擔心還會有變,又怕他傷口感染發(fā)燒。
謝昭瑛似乎在囈語,我湊近了,聽到他哼哼:“……華……”
我氣道:“要想不讓翡華姐擔心,你以后就老實一點吧?!?
謝昭瑛又在哼哼,我再聽:“……八寶鴨……”
我冷汗漫上。
果真,到了半夜,謝昭瑛開始發(fā)燒。我拿濕巾給他敷在額頭上,可是絲毫不起作用。他燒得滿臉通紅,不停囈語,包扎好的傷口又開始滲血,四肢有微弱抽搐。免疫系統(tǒng)和毒素在體內(nèi)正進行著侵略與保衛(wèi)反擊戰(zhàn)。
我抓住云香問:“家里有白酒嗎?快去弄來!”
話音剛落,敲門聲響起。
我神經(jīng)質(zhì)地問:“誰?”
“是我?!彼巫泳吹穆曇繇懫?。
我來不及想他怎么會來,跳起來沖過去開門。
外面的月光照在我滿是血跡的衣服上,宋子敬的表情有些驚駭。
我的聲音帶著哭腔:“先生,我二哥……”
宋子敬匆匆走到床前,一把脈,神情凝重,隱有肅殺之氣。
我說:“我去找白酒來?!?
宋子敬一把拉住我:“我去,你守著他?!蔽一艁y地點點頭。
宋子敬盯著我的眼睛,手扶著我的肩,一字一句對我說:“別怕,沒事的,冷靜點?!?
我茫然地點點頭。他松開我,身影轉(zhuǎn)瞬消失在夜色里。
幾分鐘后,宋子敬拎來了兩個大壇子。每壇起碼三、四十斤重,他卻如同拎著兩條魚,步履輕盈身形矯健動作迅速,轉(zhuǎn)眼就進了屋。
我一愣,趕緊把酒倒出來稀釋了。云香還是小丫頭,被我打發(fā)到旁邊幫手。我同宋子敬手下不停地給謝昭瑛擦身。
宋子敬一邊擦一邊問我:“知道是誰干的?”
“不知道,”我說,“他一回來就成這樣,什么都沒說就倒下去了。還中了毒。”
“什么?”宋子敬大驚失色。
我指著謝昭瑛的傷口:“是煙花三月。秋陽筆錄上沒寫解毒的法子。我只能施針暫時壓制住?!?
宋子敬一臉陰云,“好個煙花三月!”
我想問是不是秦家人干的,卻又覺得這不是討論這事的時候,便專心給謝昭瑛擦身子,一邊隨時給他蓋好被子。
心驚膽戰(zhàn)忙了好久,謝昭瑛的體溫開始下降,我松口氣,心想不必再把扎他成刺猬。物理降溫的方法我有的是,再繼續(xù)燒下去,就得給他鹽水灌腸。謝二同學運氣好,我也就不用爆他的菊花了。
后來什么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我穿著血衣睡在床上,云香坐在旁邊打瞌睡。
我叫醒她,問:“人呢?”
云香揉揉眼睛,說:“宋先生天不亮就帶二少爺走了,說是在你這里不方便,回書院去了。還說小姐醒了可以去看望?!?
我洗了個澡,囑咐云香把帶血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拿去悄悄燒了,然后去看謝昭瑛。
宋子敬住在書院后面的小院子里,非常簡樸,真正符合他一個文人的清貧風雅的形象。雖然我現(xiàn)在對于他是一個普通文人這點正在表示懷疑。
宋子敬有個照顧起居的小廝叫宋三,見到我,做了一個手勢:“先生出門了,說二小姐來了,直接進屋里?!?
我問:“二少爺怎么樣了?”
“已經(jīng)醒了,吃了點東西又睡下了。先生要二小姐別擔心,謝府里的人都還不知道?!?
我走進屋。春日陽光正斜斜照射進來,謝昭瑛憔悴疲憊地靠坐在床上,俊美的臉上滿是讓人心疼的蒼白,他眼睛依舊明亮,嘴角帶著一絲淺笑,柔聲對我說:“你來啦。”
我凝視著他,目光閃動,眼前浮現(xiàn)出昨夜的景象。一種沖動的感情洶涌而來,讓我心潮澎湃,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噗哈哈哈哈——你穿紅內(nèi)褲——”
謝昭瑛面如玄壇咬牙切齒:“老子今年本命年!”
我還是大笑,并且結(jié)合昨晚的實際情況:“紅內(nèi)褲啊紅內(nèi)褲!血染的風采!”
謝昭瑛怒:“你有完沒完?”
我歌唱:“如果是這樣,請不要悲哀……”然后被一個枕頭砸飛。
宋三端來茶和點心,我們倆這才坐下來好好說話。
我問:“你知道了煙花三月的事了吧?”
謝昭瑛點點頭,苦笑一下:“是我太大意。”
我說:“反正一時也死不了,多的時間就當是賺來的。不過,知道《天文心記》在哪里嗎?”
謝昭瑛搖頭:“大概在他的弟子手里。他的嫡傳弟子有三個,都行蹤不定。”
我撇撇嘴,天文心記?希望張老爺子在闡述了冥王星實乃矮行星之余,能詳細描述一下煙花三月的解毒方法。
我說:“什么人那么陰險,下這種毒,讓你死得看上去像是縱欲過度精盡人亡?!?
謝昭瑛面部抽搐:“謝謝你的形象描述?!?
我拍拍手上的餅渣子,“總之,你這幾天都得在床上躺著,我開了補血的方子,到時候叫小三熬給你喝。話說回來,你幾天不在家里出現(xiàn),爹娘怎么都不管你?”
謝昭瑛說:“爹娘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爹正忙著編書,娘正忙著把你嫁出去?!?
他一說倒提醒我了,我說:“我不想進宮,二哥,你得幫我!”
謝昭瑛伸手捏捏我的臉,“我知道。我也不愿你去那吃人的地方。你可是我的小妹妹。
我亦親昵地握緊他的手搖了搖。謝昭瑛承諾似的說:“我不會讓你過你不愿意的生活?!?
我心里一暖,正要開口,忽然聽外面響起了謝昭珂的聲音:“三兒,你家先生呢?”
宋三道:“先生出去了。大小姐有什么事,盡管吩咐,等先生回來了,小的一定轉(zhuǎn)告?!?
謝昭珂有些不悅:“怎么又出去了?”
她的丫鬟寶瓶伶俐地接上:“就是啊,來了十次,倒是有八次不在。我看別人找宋先生,沒見找不著的。別是躲著我們家小姐吧?”
我和謝昭瑛在房里大氣不敢出。又聽謝昭珂滿含埋怨的聲音道:“他若厭煩我,只需明說一聲,我自不會再來?!卑萃?,宋子敬又沒活著不耐煩。結(jié)果聽到謝昭珂說:“我今天就在這里等他,一直等到他回來為止?!笨磥硭氰F了心了。
謝昭瑛湊過來悄聲說:“怎么辦?”
我說:“這里有后門嗎?”
“有圍墻,另一面是京都王知府家。王大人沒啥愛好,就是喜歡養(yǎng)狗,獵狗?!?
我縮了縮脖子,“那我們還熬著吧?!?
謝昭瑛卻說:“可是我想解手?!?
我氣得:“給我憋著!”
“什么聲音?”寶瓶的耳朵比王知府家的狗還靈。
我和謝昭瑛面面相覷,我沖他做口型:你快藏起來!
藏哪里?他比畫著。
宋子敬的宿舍可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這人簡直是生活在封建社會,卻過著共產(chǎn)黨員的生活。
外頭謝昭珂問:“屋子里有人嗎?”
宋三連忙說:“沒人。宋先生的確出去了?!?
“不對,我明明聽到聲音從里面?zhèn)鱽淼?。?
“怎么會?大小姐是聽錯了……”
我急得焦頭爛額,忽然一指床底:快下去!
床底?謝昭瑛難以置信。
我好像聽到了謝昭珂走近的腳步聲,等不了那么多,一把拽起謝昭瑛就將他往床下塞去。門“吱”的一聲響,我恰好來得及一腳將他徹底踹了進去。
“小華?”謝昭珂瞠目結(jié)舌。
沖謝昭珂露出友善的笑容:“大姐,好巧啊?!?
謝昭珂卻并不友善,她狐疑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我眼睛瞟到桌子上的點心盤,急中生智道,“我給宋先生送點心來的?!?
三秒鐘后,我就后悔了這個說法。因為我看到我親愛的姐姐眼里迸射出女人見情敵時才有的刺骨寒冷的光芒。
“你來給他送點心?”
我大概是給她的眼神嚇住了,不知死活地還加上了一句:“你不也經(jīng)常送嗎?”
寶瓶和宋三看看我,又看看謝昭珂,很識趣地退到了屋子外。
謝昭珂僵硬地笑了笑:“原來如此?!?
我終于想到人民群眾常用的一句話:“不是你想的這樣子?!?
謝昭珂死死盯著我,笑得傾國傾城,說:“我知道。妹妹只是來感謝宋先生多日來的教導的。”
我順水推舟,連忙點頭:“是啊是啊。就是這么一回事?!?
謝昭珂笑而不語,詭異得很,我頓時打了一個激靈,做恍然大悟狀:“那個,我這就走。不打攪了。”謝昭珂滿意地一笑。我逃出來,抽帕子抹汗。好險,好險!
我從來沒有把謝昭珂當花瓶。其實像她這種接受傳統(tǒng)仕女教育長大的貴族女子,都是有著圓滑強悍的政治手腕的。她以前所學的一切都是為了適應宮廷生活,而皇帝老婆則是一份危險系數(shù)極高的行業(yè)。即將從事這門行業(yè)的她,絕對不會像我這樣捧著《齊史》打瞌睡,或是拿著《女經(jīng)》趕蚊子。女人同女人之間的斗爭就是她畢生研究的課題,以她的勤奮和智慧,她顯然是一名優(yōu)秀的學者和實踐者。
而且在這個家里,我們雖然是姐妹,她的地位其實是遠遠高于我的,這也是我一直同她友而不親的原因。這樣的得天獨厚的姐姐,同我有了沖突,誰會是吃虧的那一方呢?
我繼續(xù)抹汗,順便祈禱謝昭瑛同志早日從床下被解救出來。
觀音菩薩,哈里路亞,子啊,請帶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