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愉快的逃亡總好過一段乏味的旅游—
那一夜我們睡在山腰。雖然背風(fēng)又是夏季,可是到了后半夜也冷得慌,偏偏簡易帳篷都沒有一個,我只有按著本能往火邊挪啊挪。忽來一陣風(fēng),火苗往我身上飄,我又嚇得趕緊往回滾。如此來回數(shù)趟,簡直不能入睡。
蕭暄被我吵醒了,迷糊著問:“怎么了?”
我道:“長夜漫漫,無心睡眠。”
蕭暄說:“睡吧,明天還要走一整天路呢?!?
我見他實在困。又想這一天他又是跳水救我,又是為食物奔走,還背著孩子走了半天路,想必是累壞了,便說:“我知道了,這就睡,你也睡吧。”
蕭暄躺回去。我移了個適中的位子,也躺了下來。開始覺得稍微暖和了一些,可是睡著又漸漸冷起來。我迷迷糊糊之中往暖和的地方挪了挪,終于挨不住疲倦,睡了過去。
似乎只是那么一閉眼,天就亮了。我吸著鼻子張開眼,忽然發(fā)現(xiàn)胸前橫了一只胳膊。我眨眨眼,轉(zhuǎn)過腦袋,看到蕭暄同志睡得正酣的一張臉。呆住兩秒,我一拳將他打飛。
蕭暄殿下滾了幾圈停下來,揉揉眼睛,打著呵欠:“一大早的,發(fā)什么神經(jīng)???”
我在地上找一根粗點的樹枝,硬一點的石頭也行,再不濟(jì)就用腰帶。
蕭暄說:“得了得了。又沒把你怎么。不壓著你,就你那折騰勁,我們?nèi)疾挥盟X了?!?
我氣得哆嗦:“你這個猥瑣男!”
小覺明問:“什么是猥瑣男?”
老和尚翻譯:“就是未經(jīng)女孩子同意摸女孩子手的男人?!?
“可是哥哥沒有摸姐姐的手啊?!?
“那更嚴(yán)重,他都抱了她一晚上了。照理,他們該馬上成親……”
我“噌”地拔出蕭暄的劍,老和尚識時務(wù)地閉上了嘴。
吃早飯的時候,蕭暄又收到了一封飛鳥傳書,說:“我們不往東走了,直接往北?!?
我問:“有什么區(qū)別?”
“往東是城鎮(zhèn)集市和等待著我們的殺手,往北走是茂密的森林和等待著我們的野獸?!?
我說:“聽你的。”
低智商的野獸總比高智商的人類好對付。
蕭暄面沉如水。我想,他大概是想起了十年前那次出逃,百名壯士送他出關(guān),甚至還搭上了好友性命,才換得他平安。這次北行,他擔(dān)心會再次付出沉重代價。
往北走,漸漸上山。覺明照舊由蕭暄背。讓我驚訝的是老和尚,看著也一把年紀(jì)了,身手敏捷,密林里穿梭自如,我望塵莫及。再看蕭暄,也是步伐矯健,如履平步。這練過功夫的人就是不同啊。
中午的時候,終于爬上山脊。我累得一身大汗,兩只腳直打戰(zhàn)。
老和尚看著我,怪同情的:“歇一下吧。下午沿著這條山脊走,再露宿一晚,明天中午就可以出山了。很快就到仁善縣?!?
大和尚帶著小和尚打坐調(diào)息,蕭暄坐到我身邊,鄙視我:“瞧,我就說了,平時要多運動。”
我很狼狽:“如果不是帶上我,你們早就走了大半路了?!?
蕭暄捏捏我的臉,給我打氣:“別凄凄哀哀的,一點都不像你。來,唱支歌聽聽。”
“好,”我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發(fā)。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蕭暄忙不迭捂住我的嘴巴。
小覺明已經(jīng)聽到,問師爺爺:“小尼姑為什么不高興???”
老和尚說:“因為她不想出家?!?
“為什么不想出家???”
我掙脫了蕭暄,笑道:“因為人家小姑娘想嫁你呀!”
蕭暄氣得抓狂。老和尚笑瞇瞇。小覺明有十萬個為什么:“為什么想嫁我?”
我繼續(xù)誆他:“因為我們的小覺明將來會做大官,女孩子都會想嫁你?!?
“可是師爺爺說和尚不可以娶親的啊?!?
我笑:“那你不做和尚就得了?!?
蕭暄幾乎要掐死我。
我來了興致,一路上教小覺明唱歌:“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艷……”
蕭暄在前頭冷笑。我想蕭暄這次明明是出逃還帶上一個孩子,顯然是這孩子有不能留在齊國的理由,那這個祖國顯然不是這孩子的花園。只好換一首:“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老和尚咳嗽。也是,這孩子是孤兒啊。再換:“我是一條小青龍,我有多少小秘密……”前頭兩人齊聲咳。這都不行?只好再換:“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老和尚和蕭暄兩人喉嚨都快咳破了。我“哈哈”大笑,笑聲在林子里回蕩。
山脊沒有灌木,樹木也較稀疏,比先前要好走許多。我身上的汗被風(fēng)一吹,猛一陣涼,打了一個噴嚏。
蕭暄回頭:“怎么了?”
我忙說:“沒什么。走你的?!?
他皺著眉看著我,然后挽住我的手。這只是個很簡單的動作,可是卻極其有技巧,我頓時感覺有一股力托著我的一邊身子,腳下立刻輕松了許多。
我感激道:“二哥你真好?!?
蕭暄理所當(dāng)然:“我當(dāng)然好。”
就這樣走走歇歇,傍晚時終于到達(dá)最高點。
老和尚十分激動,站在最高峰,像根避雷針,袈裟被風(fēng)吹得漲鼓鼓的,如同一面張開的滑翔傘。感嘆道:“老衲有十來年未曾登上玉龍山的頂峰了。上次登頂,還是同虛源子那個老道,在這里品茶對壘論禪說道?!?
我聽了,笑道:“不說佛道不相融,光是在這大風(fēng)頂上喝茶下棋,就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若是有心,鬧中亦可取靜,隨便找個茶館不就行了?”
蕭暄恨我恨得牙癢癢:“大師只當(dāng)她說話放屁,不必介意?!?
老和尚卻笑:“小敏施主這番話頗有禪意,不愧是要母……”我臉色一沉,他改口,“要做一番大事業(yè)的人啊?!?
我滿意。私下抓過蕭暄來問:“你到底欠了這老禿驢什么東西,怎么突然抱起他的大腿來了?”
蕭暄嗤之以鼻:“我為人寬宏大量,且尊重老人!”
我冷笑。
老和尚在山頭感嘆了一番什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等等我一竅不通的東西。
俯視群山,我想起毛爺爺?shù)恼Z錄,里面有一句:“蒼山似海,殘陽如血?!边@是這番壯麗景色的寫照。
老和尚感慨完了,道:“下山吧。在山腰上找個林子扎營,好好休息一晚。”
也不知道是我們中的誰人品爆發(fā),居然給我們找到一個山洞。
老和尚似乎很有經(jīng)驗,看后說:“以前住過野獸,不過已經(jīng)走了好久了。洞口林子密,升火外面看不到?!?
得,還得再在野外將就一晚上。
這晚我學(xué)乖了,抱著小覺明睡。六歲的孩子沒性別,他肉嘟嘟熱乎乎的像個小暖爐,我們倆都睡得很香。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忽然被搖醒,蕭暄對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我用眼神問他:“怎么了?”
他悄聲說:“你帶著孩子先下山?!?
天還是黑的,我半睡半醒,揉眼睛:“這么急?”
蕭暄的確很急,一把拉起我,又要去拉覺明
這時老和尚從洞外回來,一見蕭暄,急道:“王爺,你還沒走?”
我這下清醒了,知道情況有變。我說:“二哥帶著覺明先走,我找地方躲一躲,老和尚去對付追兵?!?
蕭暄急道:“你說什么?”
老和尚點頭:“如此甚好!”過來在覺明身上點了一下,孩子繼續(xù)熟睡。
蕭暄斷然否決:“我不會把她丟下,要走一起走?!?
我說:“帶著我只有大家一起被抓的份!”
蕭暄氣:“躲?他們帶了狗,你能往哪里躲?”
“就躲這兒,”我說,“洞深,又有野獸的氣息,狗不會來。再說我有藥?!?
蕭暄說:“不行!”
老和尚說:“很好!”
蕭暄:“大師!”
和尚:“王爺請以大局為重!敏姑娘聰明機(jī)靈,吉人天相,一定不會出事的?!?
死禿驢,我要是真的因此犧牲了,你給我修祠堂天天念經(jīng)超度?
蕭暄痛苦得要死,眉毛糾結(jié)在一起,表情猙獰,嘴硬:“不能丟下你!”
我很理解。這局面好比懸崖,我們一起抱著一根藤,藤只能負(fù)擔(dān)一個人。一個人要放手跳下去,另一個稍微有點良心都接受不了這個犧牲??蓛扇吮г谝黄鹬挥兴?。
不不,咱們交情還沒好到一起死。
蕭暄忽然說:“不如讓大師帶著你走?!?
我笑了起來:“那幫人馬擺明了是來追你們?nèi)齻€的,即使我被抓住了,看在我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而我爹又是謝太傅的份上,也不會殺了我,頂多受點皮肉苦罷了。老爺爺一把年紀(jì)了,還是不要再拖累他的好?!?
當(dāng)然,我很久以后才想到,即使趙家人不殺我,瀕臨瘋狂的謝昭珂小姐也會親手解決我的。子啊……
老和尚側(cè)耳聽到什么,催促道:“動作快點!”
蕭暄拖著我往外走,我不耐煩,甩開他的手:“私奔又不至于殺頭,你們快快滾,別連累我!”
老和尚拉著蕭暄就要走。蕭暄兩眼冒火,這時他抱著的小覺明忽然動了一下,他一愣,似乎才想起這孩子。
我笑,搖了搖腰上那個香囊:“先帶孩子去安全地方,然后回來找我?!?
蕭暄直直盯著我,目光像兩道探照燈一樣照耀出我光輝高大的形象。
我沖他笑。他一咬牙,揚手將那把長劍丟給我。
老和尚叫:“王爺!”
蕭暄道:“拿著這把‘結(jié)綠’好防身?!?
我哭笑不得。王爺啊,你是要我用這劍來防身還是自盡?。?
蕭暄命令道:“待在這里別亂跑,我一定回來接你!”
老和尚終于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拉著蕭暄走了。我躲進(jìn)山洞里,一邊把那些動物骨頭盡量往外扔。洞越往里走越窄,我最后只得縮成一團(tuán)蹲在角落里。
被水沖過以后,身上常備的防身藥自然沒了,這幾日揀的草藥還沒機(jī)會加工,現(xiàn)在也只得碰運氣。
沒過多久,就聽到樹林里的鳥兒呼啦啦被驚飛的聲音,然后有狗叫聲傳了過來。果真如我所料,狗聞到了殘留下來的猛獸的氣息,只在洞口叫,并不敢進(jìn)來。
一個驚喜的聲音響起:“凌大人,這里有山洞!”
“大人,灰還是熱的!”
雜亂的腳步聲和犬吠聲中,一個冷峻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我的耳朵:“進(jìn)去搜!”
幾個士兵打著火把進(jìn)了洞。我躲在最里面,身體又幾乎嵌在巖石的陰影里。那幾個壯年男子走到離我還遠(yuǎn)的地方就回頭報告:“大人,后面進(jìn)不去了?!?
男人道:“他們帶著女人和孩子,走不快?!?
“大人,他們好像往東面去了?!?
男人果斷下令:“繼續(xù)追!”
我松了一口氣。
人聲漸漸遠(yuǎn)去。我縮在冰冷的巖石夾縫中,凍得瑟瑟發(fā)抖,卻不敢出去。樹林里一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我都要被嚇一跳。
就這樣待了大概有大半個小時,我終于爬了出來。活動一下凍得“咯吱”作響的關(guān)節(jié),把蕭暄的囑咐拋到腦后,借著稀薄的月色往樹林里鉆。
那一瞬間一股勁風(fēng)夾著脆響向我后背襲來,我防備不及,只聽“唰”的一聲,背上猛地一陣火辣,然后被打趴在地。
劇痛讓我眼前一花,剩余的理智讓我沒叫出聲來。
摔倒之后,第一個動作就是爬起來繼續(xù)往林子里跑。
可是才跑出十多米遠(yuǎn),又是一道勁風(fēng)襲來。這次我留了心,往邊上一閃,鞭子在我胳膊上掃過,打在旁邊的樹上。這么昏暗的光線里我都看到那樹皮被打得飛濺一塊。
這次是真的低估了!趙家到底派了怎么一個喪盡天良斷子絕孫的極品來追殺?
不及多想,下一鞭又緊接而至。我只可見不可躲,心里叫一聲又要死了?情急之下拔出蕭暄給的劍。鞭子打在劍上,只見白色火花漸射,巨大的力量將我往后震去。腳被地上的藤枝一絆,驚慌不及往后倒去。那根鞭尾擦著我的臉頰劃過,我卻跌倒順著山勢往下滾去。
陡峭的斜坡讓我如同一根木頭一樣一溜煙往下滾,我頭昏眼花,身上被灌木和石頭摩擦得一片劇疼。根本沒有辦法控制身體,就直直滾下去老遠(yuǎn)。我在慌亂之中拼命想抓住什么,突然腳下一空,身體失重懸空,手在最后關(guān)頭緊拽住了一根蔓藤。
渾身細(xì)密的疼痛已經(jīng)不算什么,腳底的懸空才讓我所有寒毛都倒立了起來。懸崖?
不不不,我不需要武功秘籍,我不要掉懸崖!我的腳在空中亂蹬,還好踩到一塊突出的樹根,勉強(qiáng)站住。云遮住了月亮,黑暗之中,我聽到沙沙的腳步聲走近。有人來到崖邊。我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風(fēng)中傳來一聲冷哼,如一把利劍割破了我的鎮(zhèn)定,恐懼涌了上來,我渾身發(fā)抖。
那模糊的高大人影俯視著我,而后從容地抬起了手。那條銀色的鞭子仿佛凝聚著天地間所有的光芒,亮得刺目,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向我飛來。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
忽聽“嗖”的一聲,臉上感覺到一陣風(fēng),鞭子被什么東西打偏到一邊去。
“小華!”我張開眼,已經(jīng)出了一身冷汗。云層薄處透露出一絲月光。我看到不遠(yuǎn)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奔過來。
蕭暄?他身手矯捷,很快就來到跟前,不假思索就要來拉我。銀色鞭子破空而至又直又狠向他打去。我驚叫一聲,蕭暄身影一閃躲了開去。
山風(fēng)將云吹散,夜空蕭涼,兩個男人對峙崖上。
“凌統(tǒng)領(lǐng)。”
“燕王殿下,”這一聲稱呼充滿了挑釁與譏諷。
蕭暄沉著聲說:“放了她,她與這事無關(guān)。她若有個萬一,謝家也不會罷休的?!?
男子哼了一下:“我當(dāng)然不在乎她的生死,我得到的命令,是捉你回去。”
蕭暄往前邁了一步。我忽然想到,他的劍早給了我,又被我丟在林子里,他手上并沒有武器。
對方似乎也想到這點,冷笑起來:“對了殿下,煙花三月感覺怎么樣?”
蕭暄臉上一片肅殺之色:“凌統(tǒng)領(lǐng),我那一劍看來果真是偏了。”
我在風(fēng)中搖搖欲墜,抓著蔓藤的手已經(jīng)酸麻不堪,小腿肚也開始微微抽筋。我死死咬著牙,急速喘息,沒有出聲。
沒有絲毫預(yù)兆地對方先出手了。銀色鞭子如蛇一般向蕭暄襲去,蕭暄敏捷躲閃,鞭子總與他擦身而過,并沒有傷到他。
“燕王殿下拜師周傳鶴,學(xué)到的就是閃躲的本事?”
蕭暄卻依舊沉穩(wěn),只不住閃躲,步步后退,引得那人漸漸離我遠(yuǎn)了。
鞭子打得地上塵土飛濺,蕭暄已經(jīng)退到林子邊,轉(zhuǎn)瞬扯起一條長藤,同對方的鞭子糾纏在一起。那人見狀,居然一個轉(zhuǎn)身,向我襲來。
我緊閉上眼,那鞭子“啪”地刷在我手邊,我緊攀著的蔓藤猛地一松,腳下一滑,身子一下往下墜。
我嚇得大叫。好在下墜了一小段距離又停了下來。
蕭暄見狀急奔過來,鞭子如影隨形,他不得不抽身退開。
“凌揚!”他怒吼。
對方冷笑:“救己還是救美,殿下快做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