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茶喝完了,風似乎也大了一點。我站起來,向大娘道謝。
風中似乎有一絲異樣的氣息,我疑惑地望向風來的地方。茫茫草原,地平線呈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似乎一切看起來都正常而平靜。
我笑著搖搖頭,宿醉讓我神經(jīng)不大正常。我拉著毯子往回走。
還沒有走出五步遠,又一股異樣的氣息飄蕩過來,其中似乎夾雜著一絲血腥。
我停了下來,而牧民的馬突然開始騷動。
正在忙碌的人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男人們警覺地朝著同一個方向望過去。極靜之中,我似乎感覺到大地在顫抖。
“這……”
“狼盜來了!”
什么?曠野的風里夾雜的危險氣息是那么明顯,女人們驚恐地奔走,男人們立刻拿起了武器。
營地里的警鐘猛地敲響。老爹從帳篷里疾步出來,高聲道:“女人帶著孩子往南去西遙城,男人們都跟我來!拖住他們!”
“狼盜怎么會來?”
“這里已是燕王領(lǐng)地了啊!”
“看到他們了!大家快跑!”
已經(jīng)有年輕小伙子放開了馬,女人們抱著孩子跳上馬背。親人幾乎來不及道別,就匆匆分離。四下一片慌亂,喊叫和哭泣聲響成一片。幾個時辰前還是一片歡樂的海洋,轉(zhuǎn)眼卻要成人間地獄。
狼盜。我聽蕭暄說過。草原強盜,洗劫商隊牧民,燒殺擄掠,無惡不作。他們橫行草原數(shù)十年,出沒于三不管地帶,齊遼兩國顧及政治敏感部位,都不曾派兵圍剿,唯有犯境時才武力對抗。兩年的容讓使他們勢力根深,已成為草原里的一枚毒瘤。
發(fā)愣著,突然被人拽住。
小程顯然剛從床上爬起來,衣服還沒系上,露出一大片白嫩嫩豆腐似的胸膛,頭發(fā)披散著,只可惜一臉胡渣破壞了整體形象。
“看什么看?”小程氣急敗壞,“腦袋都不保了還只想著看男人?”
我咬牙道:“記住你的模樣。到時候我們倆都做了無頭鬼,可以幫彼此找腦袋!”
小程說不過我,只好拉著我就跑。他看似文弱,跑步卻厲害,腳下生風,我跟在后面上氣不接下氣,趕忙拉過胸前的口哨吹了一聲。很快,蕭暄送我騎的那匹機靈乖巧的戰(zhàn)馬就穿過混亂的人群跑到我們面前。
“你快同其他女人們回城去?!毙〕贪盐彝R那里推。
“哎!”我叫,“你留下來能做什么?”
小程為我的歧視而憤怒:“我雖武術(shù)不精,但是我會毒。”
我沖他一笑:“你又怎知我不會?”
小程一怔。
我已經(jīng)轉(zhuǎn)身將兩個孩子抱上馬,一拍馬屁,馬兒撒蹄跑走了。
“你……”小程不相信。
我拉著他朝著男人們在的地方跑去:“老爹就是我的親人。親人有難,怎么可以見死不救?”
狼盜已經(jīng)闖入了營地之中。這幫搶匪個個身材魁梧,黑巾蒙面,騎在高頭大馬之上,寒刀刺目。我親眼看到頭領(lǐng)男子幾刀下去已經(jīng)將不少牧民劈倒在地。那都是昨夜里和我一起歡歌起舞的朋友。
我眼睛一紅,不及多想就要上前。小程及時拉住我:“我好歹會點手腳。我去幫男人,你去幫女人?!?
我躲在帳篷后,看他衣衫飄飄,動作靈敏,藥粉散在風中,一下就迷倒了好幾個。
好家伙,果真人不可貌相??粗駛€不得志的文學青年,人家不定是武林高手。比如宋子敬。
我掉頭就去找還來不及逃跑的婦孺。繞過一個起火的帳篷,正見一個強盜正在搶一個女人懷里的包裹。女人正在死命掙扎不放,男人不耐煩地舉起刀來。我猛地沖上去,一拍他的肩膀。
“嗨,大哥?!?
那人疑惑地轉(zhuǎn)頭看我。我將手里的藥粉全撲在他臉上。他眼珠畫了兩個圓,然后撲通倒在地上。
那婦人驚魂未定:“姑娘……”
我數(shù)落她:“你要財還是要命?還不快跑!”
她趕緊爬起來就跑。
我眼尖看到了握著一把大刀往外沖的阿梓,一把拉住他:“你去哪里?”
“我去殺了那些強盜!”小少年抱著有他人高的大刀,倔強堅定。
“把刀放下,”我把一小包藥粉塞他懷里,又在他嘴里塞了一顆解藥,“藥不夠多,在水里化了,朝他們潑去。省著點用。”
阿梓冷靜了一些,明白了我的用意,帶著藥跑走了。
我?guī)е硪徊糠炙幘o跟在撤離的婦孺身后。最后剩下的藥就比較烈,中毒者皮膚潰爛,慘不忍睹。我還是第一次下這么重的手,可是看到強盜刀下慘死的來不及逃離的牧民,心如刀絞,只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不能動手殺人。
忽然前面?zhèn)鞒鲶@恐的叫聲。我看去,原來狼盜北面受阻,竟然繞到南面燒殺過來。
女人們慌亂叫喊著奔逃,稍微慢的轉(zhuǎn)眼死于刀下。跑得快的,卻也逃不過箭羽。一時間身邊響徹慘叫。我的心劇痛,憤怒在血液里燃燒,將所有的恐懼和畏縮都燃燒了干凈。
眼角看到朱依娜抱著新生女兒,被她丈夫扶著。我奔到他們面前,焦急道:“這樣不行。大哥你背著她,我抱孩子。”
朱依娜看我,很是信任地將孩子交到我手上。她丈夫背起她就跑,我抱著孩子緊隨著。
身后卻響起了馬蹄聲,血腥的氣息自后撲了過來。手掌里的小藥丸卻是起不了任何效果。
黑影籠罩,我轉(zhuǎn)過身去,看到一雙嗜血的眼睛和一道明晃晃的光芒,下意識護住孩子跪在地上。
可等待中的疼痛或者死亡卻并沒有降臨。馬兒受驚一聲長鳴,一個沉重的身體倒落在我身邊。
我被塵土嗆咳了幾聲,張眼看過去。一支藍翎烏桿的長箭直穿狼盜的咽喉,他死不瞑目。
頭頂射來一道刺人的視線。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頭望過去,熾熱的日頭下,一個高大的身影背負陽光,俯視著渺小的我。青銅面具下,一雙藍眸冰冷徹骨,青龍馬仰頸高嘶,一人一馬的陰影完全將我籠罩。
這是……
“親娘啊……”小程同學發(fā)出一聲不和諧的哀鳴。
“你娘?”我詫異。
小程雙腿打戰(zhàn),說話已經(jīng)不麻利了:“我我我,阿敏你保重后會無期——”說著人已經(jīng)跑出老遠。
只見一道黑光閃過,小程同學面前的柱子上噌地釘上一支長箭,箭梢離他鼻子不過兩公分。
小程嚇得面無人色,牙齒打架。我卻發(fā)出贊嘆。
隨著一聲洪亮的號角聲,無數(shù)身穿黑衣,頭戴青銅面具的騎士從西北面的山坡上涌了過來。他們馬匹強壯,身手矯健,朝著狼盜揮刀劈砍而來。這些人下手簡直猶如切瓜削菜,毫不留情。一片刀光劍影之下,痛呼慘叫聲中,強盜轉(zhuǎn)眼死傷過半。
狼盜首領(lǐng)看到那箭,身軀一震,一聲長嘯,調(diào)動人馬轉(zhuǎn)頭奔逃。
我身邊這位神秘大叔似乎是笑了一下——戴著做工精良的面具看不到表情只能猜,他的屬下頗知他心意地沒有去追。
我這才抱著孩子從地上站起來,頭還有點暈,膝蓋還發(fā)軟。危險似乎是過去了,可是這里已經(jīng)滿目瘡痍。死人、傷者,燃燒的帳篷,奔走的驚慌的人群。
我心里劇痛,不由抱緊了懷里的孩子。
老爹受了點傷,被人扶著踉蹌著走過來:“程先生、敏姑娘,多謝你們?!?
我想說真正該謝的是這位面具大叔,卻忽然看到小程那一臉表情已經(jīng)扭曲變形,仿佛寫滿了人間所有的苦惱。
正好奇,就聽到身旁大叔發(fā)出的淳厚美妙如天鵝絨般的嗓音,就是語氣譏諷了一點。
“阿生,這就是你的逃亡?”
可小程同學卻不享受這個天籟,他渾身發(fā)抖,大汗淋漓,眼珠子一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我大驚,忙撲過去掐人中。小程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你輕點!”
我立刻松手,向那位面具叔叔把手一攤:“好像昏死過去了?!?
面具大叔的藍眼睛迸射寒冰,咬牙切齒:“給我裝。好,抬回去!”
我對小程雖有戰(zhàn)友的情誼,可是面具大叔那猶如排山倒海一般的壓迫勢力罩在頭頂,誰人有力反抗?我乖乖讓到一邊。裝死的程同志被兩個大漢抬上馬,像麻袋一樣丟在馬背上。
老爹帶著幸存的族人跪了下來,用族語感激對方的營救之恩。
男人冷淡地回應了一聲,催馬要走。
轉(zhuǎn)身之際,他轉(zhuǎn)頭向我,冰藍的眸子把視線定在我身上。
“你是誰?”
霸道無禮的提問。我淡淡答:“一個陌生人?!?
大叔似乎又笑了一下:“齊國人?”
我亦笑:“京都人?!?
大叔上下打量我:“你會使毒?”
我笑而不答。
大叔道:“你是蕭暄的什么人?”
我心里微微一震,笑著反問:“大叔又是什么人?”
大叔華麗麗地一笑:“你自會知道?!?
說罷,帶著手下和包裹小程,揚長而去。
他們漸漸走遠,身后掀起滾滾黃塵。
我的小心臟還在“撲通”地亂跳著,懷里的孩子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朱依娜夫婦急忙過來抱孩子。
大難不死的人們開始尋找親人,一時間到處響起了重逢的歡呼和看到親人遺體的哭聲。我心里沉沉的,去救治傷者。
阿梓跑來問我:“程先生沒事吧?”
我搖頭,也不知道。
那面具大叔衣著華麗,出場驚艷,氣勢逼人,顯然來歷不淺??墒菍π〕?,雖然氣惱,倒也沒有傷害之意。應該不會太為難他。
狼盜雖然走了,可是營地已經(jīng)被糟蹋得一片狼藉。帳篷大半被燒毀,牛羊奔散,財物被搶劫,更別說還有很多人死去。
連老爹都流下了眼淚。
我走過去攙扶著他,說:“老爹,繼續(xù)待在這里不安全,萬一那幫強盜又殺回來報復呢?不如讓鄉(xiāng)親們收拾一下,隨我進城吧?!?
老爹抬起頭來:“進城?牛羊怎么辦?這么多人怎么安置?!?
我說:“牛羊可以先趕在城外,人嘛,我會去安排?!?
老爹想了想,便下令大家收拾東西轉(zhuǎn)移營地。
事后證明這個決策是正確的,我們往西遙城的方向走了不到一個時辰,遠遠望見一隊燕軍急匆匆往這邊趕。這應該是城里派來的支援隊。
帶隊的居然是阮星。穿著軍裝看上去成熟幾分的他見到我,眼睛瞪得老大:“敏姑娘,原來你在這里!”
我看到他,如老區(qū)人民見了解放軍,感動得淚花閃爍:“你們來了,謝天謝地!快快快,把受傷的老鄉(xiāng)先送進城治療。”
阮星立刻指揮手下幫助牧民們。他同我說:“剛接到報告說狼盜在吉桑河邊,王爺要我們趕去看看。這邊都已經(jīng)是燕王領(lǐng)地,他們以前即使進來,也從不敢騷擾居民的?!?
“是嗎?”我哼哼,“那這次是中了什么邪,殺人放火一樣不少!若不是后來有人相救,我的腦袋都已經(jīng)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阮星被嚇住,忙問:“姑娘沒事吧?不然在下不好向王爺交代。”
我想起蕭暄屢不見我,有點恨恨,冷聲道:“向他交代做什么?關(guān)他什么事?”
阮星有些尷尬,說:“今天的事的確蹊蹺,王爺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的。敏姑娘辛苦了。在下先派人護送姑娘回去吧,王爺他……”
我把手一揮,打斷了他的話:“不用這么麻煩了。我陪鄉(xiāng)親們一起進城。要麻煩少校妥善安置他們?!?
阮星本來沉默寡言,雖然還有話,倒也憋著沒再說。
我便跟隨著牧民們在燕軍的護送下慢慢回了城。牧民們都被安置在府衙后院。我劫后余生,突然分外想念家里的人,匆匆奔了回去。
云香正帶著覺明和品蘭坐在院子里,看到我走進來,三人齊跳,大叫一聲:“啊!”
我淚眼汪汪:“大家——”
云香激動夸張地撲了過來:“小姐??!”
我抱著她嚷嚷起來:“云香啊,你家小姐我今天差點就要埋骨草原了!”
云香倒是真的哭了:“小姐啊!你這一晚跑哪里去了啊?你可都急死我們了!”
“沒事沒事,”我只好反過來安慰她,“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
“姐姐你說得輕松。”覺明湊上來,“招呼也不打一聲,我們還以為你被壞人綁走了?!?
我哈哈笑:“壞人綁我做什么?壞人只綁你這種白白嫩嫩的娃娃去給山里人做兒子?!?
覺明不高興:“你又逗我玩?!?
倒是品蘭還冷靜些,上前來說:“姐姐失蹤一夜,王爺也急壞了,到處找你,都快把城里翻一個遍了。姐姐要不要先去見見王爺,報一個平安。”
蕭暄找我?這些日子以來我?guī)缀跆焯焖蜕祥T去他都不見,一夜不歸他倒急了。這個人,做回了王爺,遠沒以前親切可親貼近群眾了,懶得理他。
我打了一個呵欠:“再說吧。折騰了大半天,累死我了。睡一下,都別吵我。”
我倒在床上,渾身都癱軟在棉被里。只來得及打一個呵欠,然后立刻沉入夢鄉(xiāng)。
這一覺卻睡得很不安生,夢里刀光劍影。一下是馬上兇殘的身影,一下是被砍倒在地的牧民,絕望凄厲的哭喊不絕于耳。我在夢里頭暈目旋,寒冷又恐懼,不停奔跑,可是那些刀光和慘叫一直緊隨身后。
我急得滿頭大汗,忽見前面出現(xiàn)一道光,趕緊沖上前去。
光線只中,站著一個人,赫然是張子越。
我大叫:“子越哥,救救我?!?
張子越淡漠地看著我,說:“你我都不在同一個世界,我怎么救你?”
我像是被人潑了一盆冷水,僵在當場。
張子越轉(zhuǎn)身,一下匿在光芒里。我來不及多想,一邊喊著他的名字,一邊拔腿追過去。
突然之間,周身一涼,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后方壓了過來,我的腰上一重,整個人被壓倒在地,肺里的空氣一下被擠光。
我大力掙扎,艱難地扭過頭,蕭暄一張盛怒之下的老臉出現(xiàn)在我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