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醋事—
北國的第一場雪,在不知不覺中降臨了。
早上起來,推開窗戶,忽見一地積雪堆霜,我一下子還沒反應(yīng)過來。云香搶先興奮地叫起來:“小姐!下雪啦!”
真的下雪啦!
上一次看到下雪,還是在京城呢。不知不覺,我來到這個世界,已經(jīng)有一年了。諸多感慨交織在心里,我看著鋪天蓋地的白雪,心潮澎湃。
云香帶著覺明和品蘭正在雪地里玩得十分開心,我放下了思鄉(xiāng)之愁,很快就加入到了他們的陣地中去。
堆完了雪人打雪仗,云香他們以三敵一。我挨了好幾記雪球后終于燃燒了小宇宙,很快就把他們?nèi)齻€打得落花流水滿院子跑。
正玩得興起,燕王府派了人來,遞上燙金帖子,說是瑞雪時節(jié),王爺宴請大家去王府做客。
品蘭一聽可高興了:“以往每年這時候王爺都會請大家去吃飯。我記得有全羊宴,還有好多江南小吃,還有漂亮姐姐們跳舞,可好玩了?!?
“是嗎?”我翻來覆去看帖子,腦子卻轉(zhuǎn)到幾天前。
那天我雖然喝醉了,但是人沒糊涂,酒后亂性都干了些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記得蕭暄把我軟綿綿的身子抱到床上,立刻腳底抹油地跑了,好像晚走一步我就會饑渴地如狼似虎地?fù)溥^去霸占他的清白似的。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而后一連好多天,我都沒有見到他。有幾次我找孫先生說事,只要一聽到他聲音或是看到他的背影,立刻撒腿就跑。有幾次他都在后面氣憤地叫我名字,我也硬著頭皮沒理。那種心照不宣的尷尬就像有只螞蟻在心上爬呀爬,瘙癢難耐又抓不得。可是做過的事就像潑出去的水,不是我不去面對就會消失的。
總是這樣,連云香都察覺不對:“小姐,你是不是又和王爺鬧別扭了?”
我沒好氣:“什么叫又?我以前和他鬧過別扭嗎?”
云香笑:“你們兩個三天兩頭吵架拌嘴的?!?
我不好意思:“那也不過是一種相處方式。”
“可是你們這次十多天不說話了。連覺明他們都察覺了,來問我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我好氣又好笑:“小孩子多管什么閑事?他再來問你就罰他抄君子七戒,看他還八卦不!”
云香很認(rèn)真:“小姐,你若和王爺有什么誤會,當(dāng)面說清的好。我們在西遙城還全靠他庇佑,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頭,這還是你教我的呢。”
唉,連云香都開始教育我了。
我無奈望天。心結(jié)只能從心解,等哪天我想通了放開了,自然會坦蕩蕩地去面對蕭暄。
北地的雪,一旦下起來,就沒有了停止的時刻。地上薄薄的一成霜就堆積成了厚實的雪層。不過天公也做美,燕王大宴賓客那天突然放晴了,金色陽光照耀在雪地上,滿樹掛著晶瑩的冰霜,璀璨奪目。
因為前一晚同云香他們打麻將,次日起得晚了,眼看要遲到,匆匆梳洗一番就上了馬車。
燕王府前可是車水馬龍門庭若市,來往男女皆錦衣皮裘,珠光玉潤,香粉的氣息飄散在風(fēng)中,把這個午后也熏得陶醉起來。光是站了那么一下,就見數(shù)名滿頭珠翠、妝容精致的美貌少女婀娜娉婷地邁進(jìn)了王府大們,更有無數(shù)風(fēng)流倜儻儀態(tài)翩翩的英俊公子下馬下轎而來。
蕭暄明明在帖子上寫的是家宴,可誰家的家宴舉辦得跟國際影展小金人頒獎典禮似的?
我往那里一站,立刻自慚形穢。里面是淺藍(lán)裙子,外面套銀地紅藍(lán)鑲邊的比甲,披一條鼠灰色的羊絨披風(fēng),發(fā)式也簡單,隨便插了兩支簪子。臉上妝也沒化。
云香氣呼呼地說:“之前追著小姐換件衣服化個紅妝,你要是聽我的,現(xiàn)在也不會給人比下去了?!?
“好啦好啦,”我賠笑,“不過是來吃頓便飯的。穿紅戴綠搞得像唱戲的做什么?”
我聲音稍微大了點,立刻引來幾道目光。離我?guī)酌走h(yuǎn)的一輛格外華麗的香車旁,眾多丫鬟老媽子簇?fù)碇晃灰簧硭t色的絕色佳人,她大概以為我的話是針對她,一雙美目帶著不悅掃我一眼。這大寒的天,她那一身漂亮的紗衣單薄得像蚊帳,我倒佩服她的忍耐力。
在門口迎賓的王府副總管這時看到我,張開嗓門招呼:“敏姑娘來啦!快快!里面請啊?!?
我忙順著他的話溜了進(jìn)去。
整個王府張燈結(jié)彩,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小廝要了我的帖子,帶著我來到大廳。
剛邁進(jìn)門,一個高大的身影不知從哪里急匆匆撞上來。兩方都嚇了一跳,瞪眼一看,喲,這可不是鄭文浩鄭少將嘛。
小鄭一看是我們,眼睛一下睜得老大,再看清我身旁的云香,表情僵住。
我當(dāng)下就挺身而出擋在云香面前,他要想尋我家云香麻煩,得先過我這關(guān)。
可是沒想到的是,小鄭回過神來,臉忽然“噌”地紅了個透,一聲不吭扭頭就鉆進(jìn)人群里了。
云香納悶:“他這是怎么了?。俊?
我猜想:“也許是內(nèi)急了吧。”
女客們都安排坐在西側(cè),大半已經(jīng)有人入座了。那些夫人小姐們我不認(rèn)識她們,她們也不認(rèn)識我,彼此打個照面,她們就繼續(xù)閑話家常去了。
我正覺得無聊,覺明和品蘭也來了,兩個孩子硬是要賴在我身邊。管事只好安排挪位子。
女士們不認(rèn)識我,卻是認(rèn)識覺明,我聽到有人低聲說:“那孩子不是聽說是王爺?shù)摹?
“就是他嗎?那個女的不會是……”
女人們立刻把視線投了過來,探照燈X光似的把我上下打量透視了個遍,都是一臉好奇。
瞧,這就是我討厭三姑六婆的原因。素不相識不明就里就可根據(jù)一點道聽途說蛛絲馬跡開始浮想聯(lián)翩天馬行空,不去搞原創(chuàng)文學(xué)真是屈才了。
覺明正拉著我喋喋不休地說今天先生表揚(yáng)他的事,品蘭則要我給她拿云片糕。我兩邊照顧忙得不可開交,那幫女人中終于有一個帶著笑臉湊了過來。
“姑娘好生面熟,好像以前在哪里見過?!?
我實在沒忍住,“撲哧”笑了出來。這話才面熟,古今中外過去未來男女老少皆人口一句,搭訕陌生人時的萬金油。
這位夫人年紀(jì)不大,有點發(fā)福,珠光寶氣地保養(yǎng)得很好。我那么一笑,她臉色有點掛不住,我急忙說:“我常到處走動,也許以前見過?!?
少婦表情緩和了一點,還不知足,說:“這位小公子真是生得俊秀,不知道是你什么人?”
我還未答,覺明就搶先一步道:“她是我娘!”
眾女賓紛紛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抬手就給了覺明一記爆栗,平時開玩笑就算了,正經(jīng)場合還這么口無遮攔的。我生得出你這么大的兒子嗎?
眼看太太姑娘們幾欲昏厥的樣子,我急忙補(bǔ)充:“干娘!是干娘!”
女眷們才松了一口氣,紛紛拍著胸脯收驚。
覺明委屈地摸著腦袋說:“可是王爺就是要我叫你娘啊?!?
我氣得罵:“那老不正經(jīng)信口開河你也就跟著口無遮攔,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再看女士們又是一副抽風(fēng)昏厥的模樣,我忙賠笑:“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一個瓜子臉丹鳳眼有幾分像范冰冰的清麗閨秀忍不住好奇,問我:“敢問姑娘同王爺,是什么關(guān)系?”
我指了指覺明:“幫他帶孩子的老媽子?!?
眾人恍然大悟,立刻對我沒了興趣,轉(zhuǎn)向騷擾覺明。我因為這孩子剛才說錯了話,非常無責(zé)任地把他推到了一群急欲表現(xiàn)自己母性情懷慈愛溫柔時刻準(zhǔn)備好上崗做后媽的姑娘們懷中,給他一點人生中的初體驗。小笨瓜被羅帕香粉鶯聲燕雨團(tuán)團(tuán)包圍住,數(shù)只保養(yǎng)良好修剪整齊涂著丹蔻的纖纖柔荑在他臉上身上又摸又抓,他是又驚又怕又羞又惱,偏偏掙扎不得。這場面簡直就像一只肥白小豬落入了蜘蛛精的網(wǎng)里。
我邊嗑瓜子邊笑著看。這時不知誰說了一聲:“英惠縣主來啦?”眾女的動作頓時一停。
我順著望過去。只見方才在門口給了我一個白眼的那位紅衣美人正姍姍而來。她已經(jīng)脫去了披風(fēng),露出一身飄逸精美的水紗裙,真是身姿曼妙。這位英惠縣主皮膚白皙,穿一身紅衣更是顯得艷若桃李。近看也覺得她的確漂亮,鵝蛋臉柳葉眉,杏目晶瑩宛如秋水,瑤鼻檀口,頸脖修長,整個人就像一只優(yōu)雅高傲的天鵝。
雖然覺得比不上謝昭珂或是秦翡華,但也足夠讓她在這些女子中間鶴立雞群,獨傲群芳了。
云香立刻送上一手現(xiàn)報:“這是林州郡王的女兒,英惠縣主,芳名柳明珠。才滿十八,是遠(yuǎn)近聞名的美女,又擅詩詞,精音律,都說她才貌雙絕。求親的人踏破了門檻,郡王都拒絕了,連太子選妃都替她告病沒去。聽說是一門心思想讓她做燕王妃呢?!?
說話間,柳明珠小姐已經(jīng)走到跟前,一眼就看到了我,立刻微微顰眉。不過她好在知道自己身份,矜持地仰著頭轉(zhuǎn)過身去,在首座坐了下來。
賓客到齊,蕭暄上臺致辭。
蕭暄今天銀衫玉帶,頭上戴著八百年難見的象征王位的金冠,合身的裝扮貼著他英挺而充滿力量的身體,一派君臨天下的風(fēng)度盡現(xiàn)。真的,說不迷人,那是騙人的。雖然他在我思維里固定的玩世不恭嬉皮笑臉的形象始終不變,可是我也承認(rèn)他有著威嚴(yán)穩(wěn)重氣度從容的領(lǐng)導(dǎo)人的一面。南國的江水給了他一張好相貌,北國的風(fēng)霜打造了他一副好身骨。而他有一雙深邃的眼睛,即使在他嬉笑無賴的時候,也是深深沉沉的,像一汪看不到底的深潭。
我遠(yuǎn)遠(yuǎn)望著他,心里忽然涌上一絲奇異的惆悵,不由輕嘆一聲。
蕭暄的一番開場歡迎詞說得流暢響亮回聲陣陣,將到場諸位統(tǒng)統(tǒng)含蓄而體貼地問候抬舉了一遍。客人們自然賣他的面子,紛紛舉杯。
宴席開動,鮮美可口的食物端上桌,把我的注意力轉(zhuǎn)移開來。蕭暄在那頭同男人們飲酒談笑,我在這邊伺候覺明和品蘭吃東西。雖然一人一桌,可是兩個孩子非要擠到我身邊,一個要吃雞一個要喝茶,空著兩手一定要我喂。我大好女青年平白欠下兒女債,揮汗如雨做老媽子。
在場的女性早在蕭暄出場時就把注意力全轉(zhuǎn)移到了他的身上,不論年紀(jì)大小,都交頭接耳如懷春少女般吃吃笑。柳明珠小姐不屑同流合污,獨自清高地坐著獨自品酒。
歌舞很快開場。品蘭說得沒錯,果真有俏麗的女孩子扭動著水蛇腰,翩翩起舞。正經(jīng)場合,天氣也冷,舞女們都穿得比較嚴(yán)實。一曲完畢,換上一個翠綠衣裙的年輕女子,彈著琵琶唱小調(diào)。
這樣五花八門的節(jié)目輪流演完,席上吃得七七八八。天色已暗,王府里掌起了宮燈。一團(tuán)團(tuán)暖黃掛在檐下樹間,映照得姑娘們個個面若桃花,春情蕩漾。
大伙酒足飯飽,轉(zhuǎn)戰(zhàn)他處,就像現(xiàn)代人館子里吃完飯就上KTV一樣。
王府回廊設(shè)計巧妙,一邊靠水,另三面有花草有樓閣,一株白梅正開得絢爛,清冷空氣中隱隱飄來一縷寒香。滿院燈火把每個角落都照得透亮。中庭是一個小戲臺,那臺子上架著一個精美的木架,上面放著一個二十多厘米高的溫潤剔透碧玉雕成的駿馬。
品蘭很清楚程序,同我說:“估計大人們又要對詩詞了,那碧玉馬就是今天的彩頭?!?
哦啦啦,吟詩做對之于我,好比要旱鴨子下水表演水上芭蕾。
我立刻對云香說:“妹子啊,咱們收拾一下回家啦。睡晚了明天又有眼袋了。”
云香卻叫了一聲:“宋先生?!?
宋子敬笑意盈盈走過來。他之前一直坐在大廳另外一頭,我沒有看到他,還念了幾句呢。他今天一改平日的素雅,穿一身青紫色儒衫,白玉腰帶,頭上也戴了絲冠。盛裝之下,一派溫文儒雅,玉樹臨風(fēng),一雙眼睛被這身衣服襯托得宛如墨水晶般深邃又剔透。我和云香眼里都流露出欣賞仰慕之色,他被我們逗得笑意加深許多。
“怎么吃完了就走?”他同我說,“重頭戲才開場呢,后面還有游園?!?
我縮脖子:“這大冷天的游什么園,風(fēng)雪中玩浪漫是要付出代價的。作為一名大夫,我很不贊同這項活動?!?
宋子敬笑:“一會兒有斗詩,看個熱鬧也好?!?
我擠眉弄眼:“先生又不是頭一天認(rèn)識我,您認(rèn)為我聽得懂嗎?”
宋子敬想了想,也覺得是這個道理,不過他說:“大家難得聚一下。年前忙,下次見面恐怕是過年了?!?
我還想婉轉(zhuǎn)地拒絕,忽然聽一個男人恭敬地說:“王爺想必還沒有見過小女吧?”
離我們不遠(yuǎn),一個中年官員帶著一位嬌柔清秀的黃衣少女給蕭暄行禮。那少女比柳明珠稍微遜色,但也算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了。只見她雙目如水,櫻唇帶笑,一臉?biāo)寄骄把龅啬暿掙选J掙褞追至巳?,客氣回禮。不知說了什么,少女眼里一時光芒大盛,連她身邊湊過來的女孩子們?nèi)紓€個春情蕩漾。
我冷哼。他在我這里吝惜的口舌,原來都用到別人身上去了。
轉(zhuǎn)頭對宋子敬一笑,斬釘截鐵:“那好,我就再坐坐!”
說罷拉著云香和孩子們挑了一個視野好的位子坐下。宋子敬便坐在了我對面。
回廊里擺了許多暖爐,底下也燒了火龍,所以雖然四面透風(fēng),但是一點都不冷。不但不冷,還春色橫溢,百花爭艷。
只是一杯茶的時間,就已經(jīng)見不下五位閨秀覲見過了燕王殿下,真是環(huán)肥燕瘦,各有千秋。我說難怪各位妹妹今天怎么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原來是來相親。母親們不知盼白了多少頭發(fā)才盼來燕王心上人他嫁的喜訊,怎么不趕緊憋足勁把自家女兒推銷出去。
柳明珠小姐果真是最后壓軸人物。她身姿婀娜,步步蓮花地走到蕭暄面前,婷婷一拜請安。她同蕭暄已經(jīng)認(rèn)識,多了一份優(yōu)勢,兩人很快省過客套閑話家常起來。
我離他們不算遠(yuǎn),可以清晰聽到他們在談?wù)撗┚懊坊ǘ铚鼐埔约笆掙阉赡改镟嵎蛉松眢w好轉(zhuǎn)的情況。蕭暄不住點頭微笑,親切友好,柳縣主更是笑得嬌艷如花,魅力四射。
身旁不知哪位太太說:“真是一對璧人?!?
太太乙則不大高興地說:“你兩個女兒都嫁人了,才有隔岸觀火的資本?!?
太太甲笑:“不是我看笑話,能配得上王爺?shù)模烧娴糜⒒菘h主那樣的玲瓏標(biāo)致人兒?!?
太太乙壓低了聲音:“我看這次也該來真的了。王妃都故世那么多年了,現(xiàn)在他那秦家小姐也做了太子妃,他沒道理再不續(xù)弦了。”
太太甲說:“只是終究是續(xù)弦啊?!?
“得了,”太太乙揶揄,“哪怕是做妾都有人爭破頭。”
這時覺明和品蘭猜拳爭了起來,把我的注意力轉(zhuǎn)了過去。
等蕭暄同所有未婚適齡女性寒暄完,詩話會終于開始。今日逢冬,諸位便以冰雪為題,出對或者詩詞俱可。一時間客人們鋪紙碾墨,有提筆行書一推而就如順?biāo)兄?,也有蹙眉苦思萬般為難仿佛便秘,更有寫寫停停涂涂改改像我寫英語六級作文,真是千姿百態(tài)繽紛多彩。
女孩子們鼓足了氣都想一鳴驚人搏出位,寫起詩來全神貫注竭盡全力,嬌嫩的臉上很快就出了一層香汗。唯獨柳小姐神情清冷自得,一派游刃有余信手拈來。
她很快寫完,然后走到蕭暄身邊,一邊低語著什么,一邊伸出纖纖玉手磨起墨來。
我譏笑,紅袖添香夜送暖,蕭暄好福氣。
宋子敬這般高才,自然屬于第一類人,不出三分鐘就寫完了一首七言詩。我好奇地把他的詩拿來看,只見滿卷錦繡,字字珠璣,讓我驚艷得連連叫好。
宋子敬低聲問我:“你讀懂什么意思了嗎?”
我很誠實:“沒有?!弊置嫱獾囊馑迹艺娴牟欢?。不過他以冰雪來銘志,這點我看明白了。
宋子敬搖頭笑,我吐了吐舌頭,同他笑成一團(tuán)。
突然一道夾冰帶霜的目光射中我,我一個激靈,抬頭望到臉色陰沉的蕭暄。他老人家正捏著筆狠狠瞪著我。不知道我哪里又得罪了他,惹得他不顧形象怒目而視。
隨著他的目光,柳明珠小姐也把視線投了過來。她看看我,又看看蕭暄,眼神一轉(zhuǎn),忽然櫻唇輕啟:“這位可是玉面慈心敏姑娘?”
她居然知道我身份。我只好點頭稱是。
柳明珠他們坐得離我不遠(yuǎn),隔著幾個位子抬高聲音說:“早就聽聞王爺添了一個得力助手,醫(yī)術(shù)出神入化,可謂醫(yī)死人肉白骨。我還以為是個仙風(fēng)道骨的老學(xué)究,沒想到居然是個芳齡少女。真是英雄出少年,巾幗不讓須眉,敏姑娘可讓我這等深閨女子大開了眼界?!?
不愧是貴族女子,每字每句都像金蘋果落在銀絲絡(luò)里那么妥帖。我受了她的奉承,還得頷首微笑沒聲價謙虛道謝。
結(jié)果柳明珠話題一轉(zhuǎn):“姑娘這般慧靈出脫,怎么不也寫個只言片語應(yīng)個景,與眾同樂?”
誒?
我當(dāng)下就想推脫。開玩笑,你一肚子酸醋熏蚊子就行了,干嗎往我身上倒。這柳小姐恁地不厚道。
可是我剛張開金口,就聽蕭暄不懷好意的下旨:“小敏你就寫一首吧。你不是也領(lǐng)了牌子了?”
這對狗男女!我當(dāng)時就有一種排山倒海的沖動,想把眼前的桌子和上面的茶水紙硯全部砸到蕭暄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上。
宋子敬溫柔的聲音及時喚回了我的理智:“大家都看著呢,你隨便寫寫吧?!?
我只得灌了一口酒壓下怒火。隨便寫,寫什么?是胡天八月既飛雪,還是北國風(fēng)光?我對不起革命先輩對不起初中老師,我承認(rèn)我真的連毛爺爺?shù)那邎@春都背得磕磕巴巴。寫詩這事,會者不難,難者不會。要我寫詩就好比叫公雞下蛋,擺明了是欺負(fù)人。
握著筆滿腹怨懟之時,宋子敬忽然湊近過來。他的俊美面龐在我眼前猛地放大,含笑輕聲細(xì)語對我說:“別緊張,慢慢來。”
那聲音低沉柔軟微微沙啞,十分性感。我剛才喝下肚的酒立刻發(fā)揮作用,臉一下紅了。
宋子敬看了出來,“噗”地笑了一聲,身子卻還緊湊在我面前,一手撐腮一手在桌子上輕敲,悠然自得。我甚至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薰香,心跳加速。
垂目避開他灼灼目光之際,視線不由落在他手上,突然眼睛一亮。只見他皓白修長的手指沾了羊脂白玉杯里的玫紅葡萄酒,手腕一抬一壓,就在我眼前書寫起來。重?fù)茌p送,回轉(zhuǎn)靈滑,翩翩自如。隨著他一串動作,一行藏鋒蓄氣秀挺遒勁的行書出現(xiàn)在鐵銹色的桌面上,轉(zhuǎn)以成圓折成方,飄逸遒勁出柔剛,乃是上上成的行家書法。
“疏疏整整。風(fēng)急花無定。紅燭照筵寒欲凝。時見篩簾玉影。夜深明月籠紗。醉歸涼面香斜。猶有惜梅心在,滿庭誤作吹花。”
這一個個帶著醇厚酒香的端正字體居然正對著我,讓我看得一目了然。那股激動震撼如八級地震讓我一下眼睛發(fā)澀。
宋子敬帶著寵溺的笑聲響起:“發(fā)什么呆,還不快抄?”
我回過神來,臉上滾燙,眼睛里淚水汪汪,連連稱是,手下疾書。
宋子敬直笑:“字好歹寫工整點?!?
我立刻放慢速度。不忘抬頭報去感激的一笑,而他的身子還沒退回去,兩張面孔對上,近得連他的睫毛都數(shù)得清楚。我大窘,臉紅得無以復(fù)加,趕緊埋下頭去。
忽聽柳明珠小姐一聲嬌呼:“呀!王爺您的手!”
大家都被驚動。只見蕭暄面如玄壇,握著筆的手下似乎溢出一縷殷紅。淑女們紛紛驚呼,柳小姐立刻解了香帕要去包扎。
這個笨女人。
我丟下筆,撥開眾人擠到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別急,讓我先看看。”
柳小姐不悅地瞅著我,奈何我是大夫她不是,只好讓步。
我抓過蕭暄的手研究。還以為是中了暗器,原來不過是玉管毛筆斷了割傷了手,流了一點血。
我把他的手一丟,對柳明珠說:“沒事兒了,您繼續(xù)包扎吧?!?
我轉(zhuǎn)身就走,才邁一步,聽到蕭暄沒忍住疼的一聲輕哼。我立刻回頭看。
殺千刀的蕭暄,見我回頭,反而笑了起來,原來存心逗我。他這張臉一下陰一下晴,三歲孩子似的,我腦抽筋了才會同他糾纏。
想到這,狠狠瞪了他一眼,甩袖離去。那些大驚小怪的女人趕緊擁上來把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
我又怒又羞,腳下不停急匆匆往外走,云香跳起來跟上。我們倆悶頭快走到王府門口,云香這才叫起來:“呀!小姐你的披風(fēng)!”
我還在氣頭上:“不要了!”
云香委屈:“可是……”
我怒吼:“沒有可是!橫豎凍不死!”
“好好的惹病可不是明智之舉呀?!彼巫泳礈貪櫲缬竦穆曇魝髁诉^來。
我閉上嘴,看到他微笑著拿著一件狐皮大麾走了過來。
“使性子也得有個度,再怎么也不能和自己為難吧?!彼巫泳吹男θ萘钗胰玢宕猴L(fēng),繃緊的神經(jīng)松懈了下來,心里的惱火也降了溫。
宋子敬把披風(fēng)搭在我身上,攏緊了,手指靈活地系好帶子,然后退一步端詳了一下,笑道:“這本是我的,給你是大了點?!?
可不是,地上拖著一大截,更加顯得我的矮小。
我不好意思:“先生不用這樣,我叫云香去取好了?!?
“云香已經(jīng)去叫車夫備車去了?!?
?。课疫@才發(fā)覺云香那丫頭已經(jīng)沒了影子。
宋子敬輕聲對我說:“我送你出去吧。”
我同他慢慢走出王府大門。天上正懸掛著一輪明月,皎潔光華灑落雪地,折射起一層瑩瑩潤涼的冰藍(lán),滿地落雪一下成了璀璨水晶。身后華宇里人聲喧嘩,絲竹悠揚(yáng),酒香混合著冬梅的芬芳把這夜色熏陶得空靈迷人。距離不遠(yuǎn),卻是分割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空間。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了數(shù)月前還在京都里的那個夜晚,夏風(fēng)微熏,瓊花向月,在蕭暄沒有血淋淋要死不活地倒我身上前,那個夜晚是非常安詳而美麗的。那時也有這樣皎潔的月色,也有這樣安心的寧靜。
蕭暄那時問我,想要贈誰一握月光。我今天才突然想到,那詩里還有兩句:“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