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每個月信快要來的那幾天,皇上都會整日心神不寧地,空閑時總愛靠在窗邊,凝視著一個方向。上個月信晚了十天來,皇上簡直要急瘋了,整個后宮和朝廷都感覺到他壓抑著隨時要爆發(fā)的憤怒。后來信抵達的時候,宮人和大臣們?nèi)即蟠蟮厮闪艘豢跉狻?
蕭暄打開書架上一個格子,從里面取出一個精致的檀香木匣子。他臉上的表情隨之變得柔軟溫和,眸子深處閃爍著碎銀般的光芒,像是夜空里的幾點星光。
他低頭用手指點畫著,那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撫摸愛人的臉,無限珍愛。
一個黑色的影子閃進房內(nèi),朝宋子敬點了點頭,然后屈膝跪在蕭暄身后。
蕭暄抬眼看了那人一下,問:“她怎么樣?”
男子答道:“娘娘一切良好,氣色紅潤,生活舒適,工作也并不勞累。”
“離國太子的病,治得如何了?”
“娘娘醫(yī)術高超,太子已經(jīng)病愈?!?
“離帝是什么態(tài)度?”
“離帝很賞識娘娘和程大夫的醫(yī)術,還特別請娘娘去醫(yī)局講課。這次的如意膏事件,便是娘娘發(fā)現(xiàn)的。”
蕭暄笑了,眼里浮現(xiàn)一抹柔情,“她就愛管閑事。”
男子繼續(xù)說:“離帝似乎為此事大發(fā)雷霆,離國全國上下都在徹查如意膏,有販賣著一律扣押進大牢。在離國的西秦商人也有不少被迫回國。”
“看來事態(tài)挺嚴重的。”蕭暄沉思。
宋子敬旁聽了一陣,此時開口道:“陛下,秦離兩國素來不合,有此摩擦也不奇怪。只是若真如線報所說,那么大量的如意膏在這么段時間內(nèi)流入離國,那這必然有國家在幕后指使了?!?
“我也正想到此事。”蕭暄道,“我們也切不可掉以輕心,也要在國內(nèi)清查一番?!?
“是?!彼巫泳磻?。
“還有,信使的事?!笔掙蜒凵焕洌瓣懠胰缃袷稚斓迷桨l(fā)常了,連我的私事都要打探幾分,膽大到都敢截信了!”
宋子敬欠身,“臣已另選了一批信使,命他們換了路徑,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插手此事?!?
蕭暄沉吟,“這么久沒有取信,她不知道會不會胡思亂想……”
宋子敬道:“陛下,臣既然要出使離國,不妨允許臣去見一見她。”
“也好。”蕭暄面容緩和,淺笑道,“她見了你,也一定很高興。替我好生勸勸她。今非昔比。她可以回來了?!?
等到臣子內(nèi)侍都退了出去,蕭暄將匣子的銅扣輕輕撥開,掀起蓋子。
匣子里整齊碼放著一封封信件,紅色小箋按照日期將它們分得清清楚楚。從最初的第一封,到上個月遲到了十天的那一封,全部都折疊好,排在一起。
蕭暄將剛剛收到的信按照原本的痕跡疊好,輕輕放進匣子里。
他的嘴角帶著愉快的笑容,方才眼里的肅穆嚴厲已經(jīng)不在,臉上的疲倦也淡了許多。
隨意抽出一封信。信紙都有些發(fā)黃了,邊角和折痕都磨損得厲害,那是時常展開閱讀留下的。
打開信,娟秀的蠅頭小楷展現(xiàn)在眼前。
阿暄,你好嗎?
我已經(jīng)到達了和順,張家小朝廷的領地了。
這里同外界比起來,并無什么不同。商業(yè)稅收稍微高些,城市居民和鄉(xiāng)下百姓日子過得平淡緊湊。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删瓦@個狀態(tài),就可以讓張家在此地維持數(shù)十年吧?
張家用的基層官員,多由當?shù)厝迳岚味鴣怼_@些人飽讀詩書,迂腐刻板,不知變通,沒有野心,也無大抱負。我在這里旁觀過當?shù)乜h官判案,基本的是非倒也清楚,可是當官的做事拖泥帶水,效率又低,效果又不好,腦子似乎小時候被驢踢過……
蕭暄輕笑,這個笑聲在空曠幽暗的書房里回響著。
他又抽出一封信來。
……為李家老太太治好了病,被李家盛情挽留,小住了幾日。李家兩個公子都是讀書人,家中時常有文人聚集,今日詩會明日酒會。年輕人擊箸唱詩,抨擊時政,略有輕狂的言語,但是多是真知灼見??磥斫鬟@一帶書禮昌盛不是虛話。這些年輕人有干勁,有抱負,但是多因為出身普通而沒有機會展示身手。
李家小姐比我小一歲,不愛詩書,精于手工,可以做出上發(fā)條就會跑的木制小狗!這真讓我大開眼界。
阿暄,關于修改我大齊科舉制度,不拘一格降人才,我同你早就提過了。我還有一個想法,是否可以再開一條路,讓我國女子也有機會走出深庭,一展手腳呢?
當?shù)赜蟹N紡織技術,我覺得很值得推廣開來……
……阿暄,我在海邊一個名叫平來的小鎮(zhèn)上給你寫信。
這個漁港是東軍鎮(zhèn)守的地界。我得說,陸懷民或許在其他方面罪該萬死,但是他管理一方土地一方民時,還是有些可取之處。這些地區(qū),法治森嚴,百姓生活井井有條。人民雖然知道當今皇帝姓蕭,可是說到真正感恩之人,都會感激陸家東軍守衛(wèi)東海,給了他們安寧生活。
不過我聽說,前些年被打回老家的倭寇,近來似乎有回來之意……
……秦國山水好風光!正是初秋,夏景還未謝,果實正熟。這里的葡萄可好吃了。我托他們帶點種子給你,可以試著種一下。不過相比會變味道吧。什么東西,都是原生地的好,離了家,就變壞了。
寫到這里,突然很想你。你的傷風好了嗎?夏天傷風特別難受,你有好好休息嗎?子敬兄領了刑部,大概忙得沒空在你耳朵邊嘮叨了。你那內(nèi)侍是誰?做事可麻利?京城秋天干燥,你多喝水。什么清補涼補,都沒有喝水和休息的功效好……
秦國的國力,比我們大齊起碼落后二十年。官僚腐敗,教育落后,自然資源匱乏,人民生活很辛苦。我聽說他們的太子先前一直在離國游學,如今海歸回朝,倒像是要有一番大作為的樣子。
我昨天在茶樓聽說了陸懷民病重的事。這倒和我預先估計的無差。我想你應該早有準備了吧……
……西秦京都的桃花開了,可惜比咱們齊國的要瘦許多。這個時候,你在做什么呢?我摘了許多桃花,打算試著釀酒。呵,我來這邊跟著鄰家的大爺學了不少釀酒的本事。大爺夸我在這方面有天分。不知道這酒,長途跋涉地運給你,是不是有些太夸張了……
我終于見到了一代藥師孫恕。大師居然知道我,說我在齊國內(nèi)亂的時候救治了不少百姓。我被他老人家夸獎得十分不好意思。孫大師十分親切,沒有一點架子。
今天是你二十八歲壽辰。我不能在你身旁。舉杯邀明月,天涯共此時。我很想你……
一張一張,細細小小的清秀字體,寫滿了旅途見聞、所思所想,還有深深的眷戀。這都是他每個月的期盼。從最初的一封讓他欣喜若狂,到每月等待來的歡喜,就像一份固定的禮物一般,牽扯住了他的所有情感。
她說她人走了,心卻沒走。他卻覺得,她人走了,他的心也跟著走了。空間廣闊縹緲,就在這小小薄薄的信紙上相遇,融合在一起。
榮坤走進來的時候,年輕的皇帝正靠在案上小眠,似乎在微笑。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咳了一聲。
蕭暄張開眼,看到是他,眼里的柔情轉瞬收斂起來,迅速得讓榮坤覺得那只是一個錯覺。
“皇上,時辰到了?!?
蕭暄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由宮人服侍著梳洗,換上朝服。
榮坤恍然一眼,視線從御案上掃過,極品的貢宣上,“昭華”兩個秀麗不失遒勁的行書,那墨黑得似乎還未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