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夜好月,圓潤光潔,銀毫吞吐,連屋瓦上都鍍了一層銀霜,看來分明潔凈。
中秋時節(jié),桂花暗香浮動,中人欲醉。
躺在明月清風(fēng)之下,我拎著不小的一壇酒,對著明月照了照,曼聲吟:“明月易低人易散,歸來呼酒更重看,來來,且盡杯中酒,共我此時歡?!?
方崎小心翼翼的坐在屋瓦上,裹緊了裙子,擔(dān)憂的問我:“你要不要緊?你不睡覺跑到屋頂上喝酒,你師傅會不會罵死我?”
又問我:“我會不會掉下去?”
我斜睨她,扔過去一壺酒,“你問題真多,我說了,托師傅和沐昕的福,他們當(dāng)真氣是可以用銀子買來一般,不要命的運(yùn)給我,我還能有什么事?師傅不會罵你,他怕你還來不及,至于會不會掉下去……”我笑,搖了搖已經(jīng)下了一半的酒壺,“你是在懷疑我的武功嗎?”
方崎笑了,干脆放松身體,直直的躺了下去,雙臂枕在腦后,“小時候偷偷讀傳奇故事,紅線聶隱,空空兒,虬髯客,異人奇?zhèn)b,高來高去,瞬息千里,那般縱情恣肆,游歷天下來去無跡的風(fēng)采,真是向往不已,每讀至快意處,往往拍案而起,直欲呼取佳釀相賞,只覺得那樣的人生,瀟灑脫略方才不枉,如今我也算是和江湖高人混在一起,卻不曾感受到那種肆意自在,只看得你們一個個,陷于爭斗,陰謀,陷害,殺戮,多生煩惱困苦,少有展眉之歡,真真是惆悵難捱,如今才明白,原來那些仙俠傳奇,當(dāng)真是編來騙人的?!?
“江湖人也是人,”我一笑,“既然是人,一般也有七情六欲,有私心糾纏,有生老病死,有愛憎別離,劍利,未必能斷人生煩難,掌雄,未必能掃人心陰茍,能登高,卻無法俯視眾生內(nèi)心,可遁地,卻難潛毒辣肝腸,蹈空步虛,終究要落入紅塵,劍氣縱橫,臨了還是墮入塵網(wǎng),你看,和普通人有什么區(qū)別?說不定因?yàn)檩^常人更多些能力,反招致更多恩怨得失呢?!?
猛灌了一大口酒,我望著天際絲絹般的浮云,道:“人心難測,天意深沉,老天爺其實(shí)也是公平的,給了你多少,相應(yīng)的也會拿回多少,富家貴族,難享遐壽恩愛,貧門陋戶,多有人間真情,天下事,中庸互補(bǔ),莫不如此?!?
她抿了一口酒,點(diǎn)了點(diǎn)頭,神情間有悵然之色,我轉(zhuǎn)過頭去,又拍開一壇酒的泥封,她意欲阻止我,道:“懷素,少喝些,別任性,別再令大家為你擔(dān)心了?!?
我取酒壇的手頓了頓,沉默一會,惻然道:“我知道,難道你以為,我還有任性的理由嗎?”
她知道失言,頓時白了臉色,急忙道:“懷素,別多心……”
“和我說說我失蹤后的事情吧,”我打斷她的話,宛然一笑,“我很想知道呢?!?
她吸了口氣,苦笑了笑,“……我有些怕回憶那時的事呢……多么絕望和寒冷的日子啊,那么大的雨……我跌傷了腿,你師傅背著我趕到了南麓,去的時候,就見沐昕和你妹妹,你妹妹縮在一邊,驚惶的看著沐昕,也難怪她驚惶,當(dāng)時便是我看了,也害怕起來,他那神情,他那神情……”
她閉了閉眼睛,想平復(fù)下激蕩的心緒,因此沒看見我,將臉埋在了酒壇中。
“他撲在那塌崖下的廢墟里,不顧當(dāng)時崖塌并未完全停止,還不時有飛石滾落,大的他就避了,小的石頭他根本不理,任那石頭砸得他一身傷,只是拼命扒那碎石積泥,你師傅看見不好,趕緊命令別業(yè)的下人全來挖掘,又命人回北平報(bào)信,后來駐守北平的軍隊(duì)都趕來了,那么多人,挖了很多天,只挖了一小角……那崖全部坍塌了……大家沒辦法,只好停了手,陸續(xù)回去,只有沐昕,始終不肯離開,在那崖下堅(jiān)持了七天七夜……餓了渴了,他也吃東西喝水,但只吃最簡單的饅頭和清水,飛快吃完立即又去挖,他的手本就有一只等于半廢,他也不顧……那雙手到最后慘不忍睹,被石塊磨得白骨都出來了……我實(shí)在看不下去,求你師傅打昏他,你師傅當(dāng)時一言未發(fā),只陪著他一起,被我逼急了才說了一句,‘給他盡力的機(jī)會?!?
我震了震,依然沒動彈,聽她悵然道:“我當(dāng)時沒懂你師傅的意思,還以為他狠心見著沐昕受罪,為此好生了一場氣,如今我才想明白,他的意思是讓沐昕盡到最大的努力去救你,盡力到完全不能再繼續(xù)為止,這樣在以后的日子里,沐昕想起你,不致覺得是因?yàn)樽约簺]努力而失去了救你的機(jī)會,不致永遠(yuǎn)活在后悔和自責(zé)的情緒中……你師傅,看似冷漠鐵石,其實(shí)是個好細(xì)膩好溫暖的人啊……”
不……不是這樣的……我將臉埋得更深些,在心中痛不可抑的呼喊……師傅,師傅,你不要這樣……娘的死,不是你的錯,你不是沒有盡力,是她沒有給你機(jī)會盡力……她已準(zhǔn)備好去死,只是不想你去面對殘酷的結(jié)局,那是她最后的心意,師傅……我們都沒想到……你竟為此,一直在痛著……
“那時我們都以為你已死定了,艾姑姑又蹤影不見,更加證實(shí)了這樣的猜測,只有沐昕不管,似乎根本不知道疲勞的挖下去,那樣子,象是不把那塌山挖穿不罷休,那時暴雨未休,連下了數(shù)日,他就在雨中,一身泥濘血跡,衣衫已經(jīng)看不清原本顏色……對所有話聽而不聞,有人要接近他,他便立即換個地方繼續(xù),其時他當(dāng)時已是強(qiáng)弩之末,每一鏟下去都搖搖晃晃,全憑一腔意志在繼續(xù)……你妹妹看不下去了,哭著求他算了,她說那樣的山崩誰都活不了,血肉早已成泥,他就算挖廢了手也不能再找到你……沐昕一把就把她推開了,嫌她吵,那個平日那么有風(fēng)度的謙謙君子,從沒這般粗暴過,可大家看了只是心酸……后來熙音也狠,直接跪到他的鏟前,險(xiǎn)些被他一鏟鏟掉頭……她求沐昕,說她對不起他,沒能替他照顧好姐姐,只求他不要再繼續(xù),不然姐姐在天之靈也不會心安……沐昕一聽這話,就停了手,我們以為他明白了,正要拉走他,卻聽他說,他不相信你會就那么死了,假如你被砸進(jìn)某個石隙里,正等著他解救呢?假如你重傷,我他正好挖到你呢。?他說他總覺得,只差一刻,只差那么一刻,他一定可以找到你……他說,就算你死了,他也不能讓你孤零零埋在那黑暗地方……那話他說得艱難,我們卻一字字聽得清晰,每個字都平常,每個字都帶血,每個字都象炸雷般響在我心里,我想我一生也不能忘記世上有如此執(zhí)著固守的感情,我想我一生也不能忘記那七天七夜,那么激烈慘痛的日日夜夜,終我一生,不愿再次面對……”
我靜靜不動,低頭看著酒壇原本平靜的水面,被緩緩滴落的水珠,激開陣陣橢圓的漣漪,如斯人眉峰般,皺起流暢的弧度,再悠悠擴(kuò)散,消散無痕。
那漣漪不斷驚起,無垠散開,再激起,再散開,無休無止,連綿不絕。
有細(xì)微的滴落之聲,在寂靜中極輕微的叮聲作響,一聲聲,卻如巨錘般,捶得我心口痛至顫抖。
“……到了第七天,你師傅知道再不出手沐昕便沒命了,點(diǎn)了他的昏穴,將他帶回北平,待沐昕醒來后,對他說,懷素沒那么容易死,所以他也一定不可以將自己折騰死,不然有一日你回來了,他沒法向你交代。沐昕沉默了些日子,大病了一場,后來便離開了……你也知道,他走遍天下,去找你……”
“天可憐見,”方崎目中淚光盈盈,“你果然還活著,不然不知道沐昕會怎樣……”
我自酒壇中抬起頭來,對著漠漠天穹一笑,就手一抬,捧起偌大的壇子便喝,方崎不再言語,只目光平靜的看著我,半晌喃喃道:“懷素,我曾認(rèn)為你很貧窮,可現(xiàn)在我羨慕你的富有?!?
我微咳起來……富有嗎?
閉上眼,血色虹橋一閃而過,虹橋后,暴雨中被我逼出洞外的賀蘭悠的臉,黑發(fā)如墨,襯得面色如雪。
酒味突然苦澀至不能下咽,我俯下身不住清咳。
熙音,我明白了你為何寧可不說出那秘密,選擇和我同歸于盡,目睹那樣慘烈的一幕,對于愛著沐昕的你,對于始作俑者的你,對于親手將所愛的人逼至那般地步的你,想必心中,亦是生不如死吧?
賀蘭悠,我明白你為何封住了我的記憶,只是我不明白,那般強(qiáng)勢至似乎無人可傷的你,也會害怕面對某些不可挽回的事實(shí)?要用這樣傷人傷已的方式,去徒勞的挽留最后的溫存?
…。
蒼天,你剜去我們心頭血,畫這錯綜復(fù)雜愛恨交纏,畫這無限凄艷大好河山,以翻云覆雨手,輾轉(zhuǎn)了眾生的苦痛掙扎,看墮于彀中的男女,俱都傷痕累累,無一人能笑顏不改的繼續(xù)前行,你如此殘忍,是要我們在將來,永遠(yuǎn)無法揮別內(nèi)心里,不散的悲涼?
如果給了就必須要取得,那么我愿還回我的美貌,財(cái)富,地位,智慧,換回愛我的親人,誠摯的情感,永恒的安定,平凡無憂的生活。
我,何其有幸,何其無辜!
…。
將酒壇一拋,我直身而起,縱聲長笑。
長風(fēng)掠飛衣袂,屋脊上的月色,自天穹深處追躡而來,浩浩蕩蕩灑落,一般的清冷如水,歷世風(fēng)霜千年不改。
尋常開謝庭前花,不知人間苦與別,向來老去的只有人心,唯天地悠悠不老。
玉液滿,瓊杯滑。長袖起,清歌咽。嘆十常八九,欲磨還缺。
寂靜中嗆聲長吟乍起,照日短劍光芒如朝陽,在我掌中剎那綻放,婉若游龍翩若驚鴻,劍平,劍仄,劍起,劍落,生虹霓起風(fēng)雷,現(xiàn)艷陽落清光,起落轉(zhuǎn)承,鋪排連韻,以天地為箋,名劍作筆,書人生富麗跌宕一長賦。
滿庭桂花香氛幽幽,黑夜中姿態(tài)靜好,枝上點(diǎn)點(diǎn)淡黃嬌花為縱橫劍氣所驚,于一色雪練清光中離枝而起,婉轉(zhuǎn)浮游,再紛飛冉冉落如秋雨。
有秋雨蕭瑟,無秋雨纏綿。
良久方歇。
我俯身注視那花瓣,默然不語。
身側(cè)方崎亦默默凝視,良久一聲嘆息。
潔凈的青石地面,月光映上如水洗,遍地淡色細(xì)小花瓣整整齊齊組成尺許大字,依稀寬博勁骨的顏體手筆。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無恨月長圓?!?
清晨的曦光向來是穿過我臥室的窗閣紗簾,被重重阻隔了再射至我榻前方寸之地的,然而今日,我卻鮮明的感覺到那陽光落于皮膚的溫度和力度,以及清晰的感覺到空氣里無處不在的菊花的清甜之香。
風(fēng)聲鮮明的響在耳邊,鳥鳴啁啾,嘈切不絕,又仿佛有花瓣被風(fēng)卷起,落于我頰。
我睜開眼,毫不意外的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屋瓦之上,以天為被,以瓦為床。
渾身酸痛,身側(cè)趴著方崎,攬著我肩膊睡得香甜。
我的目光轉(zhuǎn)過一圈,定在檐角臨風(fēng)而立的頎長身影上。
衣極白,手比衣更白,手中笛卻是綠的,綠如春光初至?xí)r第一竿拔地而起的翠竹,卻較翠綠的竹色更多了幾分溫潤光潔。
高山絕巔不化的千年冰雪,并十分春色里最翠的那一枝,明明是極不協(xié)調(diào)的東西,然而此刻看來,卻和諧如簡筆素淡的名家丹青,筆筆清逸。
他立于那一輪初升的朝陽里,漫天朝霞嫣紅瑰紫,絢麗如斯,映得那背影如雕如琢,卻不減一分清絕顏色。
風(fēng)掠起他的發(fā),發(fā)絲與衣袂同在空中繚繞飛舞,不知怎的,突然絞亂了我的思緒。
今日這一眼,是闊別一年后真正蘇醒來的第一眼,而這番打量,突令我驚覺,這一年,他是怎么過的?
記憶未恢復(fù)之前,我雖知他苦楚,終究沒有那般扯心扯腸牽肝裂肺的心疼。
如今舊事全數(shù)涌上,歷歷在目,我突然開始害怕,為想象中那寒意森森噬心的日子而顫栗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