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他又一哼,“尤其那個賀蘭悠!”
我怔了怔,想起他們和艾綠姑姑多年相伴的情誼,心中微黯,也懶得和他辯駁,誰都知道和棄善辨嘴的下場多半是被活活氣死,只扯住老頭衣袖,“快,快……”
老頭哼了一聲,手掌一拍。
眼前豁然一亮,天光傾瀉,我仰頭一看,原來還是黃昏,夕陽的微光自頂上縫隙投射,照清四周景象,原來我已身處那坍塌的高臺之下,前方,一坐一斜靠的兩人,不是沐昕和賀蘭悠是誰?
沐昕背對著我,靜坐于地,賀蘭悠雙目半闔,斜斜靠著一根木柱,光線昏暗,看不出什么異常,我正要舉步,外公道:“歡喜昏了?就這樣過去?”
怔了怔,我才發(fā)覺他們兩人身側(cè),亦有外公布的陣中陣,靜下心來,小心翼翼的踩步過去,甫一接近,便覺光線又一黯。
沐昕面如金紙閉目靜坐,聽得我接近,抬眼看我,卻并沒有開口。我見他如此不禁心中又急又痛,目光在他面上一凝,急上前一步,一掌拍在他背心。
怒喝:“憋什么?吐出來!”
他應(yīng)聲噴出一口鮮血。
我見那血色紫淤,微微放心,手掌卻不曾撤回,沐昕反手拉下我的手,輕聲道:“我沒事?!?
我不和他爭執(zhí),退后一步,又看了看他,向他一笑道:“安心養(yǎng)傷,先去吧?!?
一掌拍在地上。
地底輕起軋軋聲響,隨即轟然一聲,景物再變,沐昕和陰暗洞角不復(fù)再見,唯見四面碧海,中有孤島,孤島遍起漫天烈火,熾焰熊熊,將我和賀蘭悠困于其中。
“賀蘭悠,”我注目一直安靜看著我舉動,烈火迫身也不動聲色的他,毫無笑意的一笑。
“你和沐昕舊賬也算清了,如今輪到我兌現(xiàn)我對姑姑的諾言,這舞陽之陣,正為爾設(shè)?!?
他含一抹奇異笑意,凝視著我。
我的目光亦穿透那奔騰火屏,直逼進(jìn)他的眸中。
“只是不知道這紅蓮業(yè)火,能否燃盡有罪之人,滿身罪孽?”
他恍若不聞我的誅心之言,只是滿面笑意,溫柔的看我,目光宛似春風(fēng)道上,星輝月下,當(dāng)年。
輕輕道:“我等你報(bào)仇,已經(jīng)許久?!?
只此一句,勾出我滿心酸澀,有什么滾熱的液體涌上眼眶,又生生被我逼了回去,我看著躍動火光里的少年,銀衣委地,艷紅火色下顏色如雪,一泓目光如深水,暗潮翻卷。
火舌如萬蛇,糾纏盤旋著舔上他身周,他視而不見,輕輕站直身子,依舊帶著那一抹神秘而幽魅的微笑,向我,漫步蹈火而來。
我微有些恍惚的看著他曼然伸手,便穿過了我與他之間的火障,輕輕,而又堅(jiān)決的,撫上我的臉頰。
“懷素,懷素……”他語聲如嘆息如申吟,“我為什么沒能在第一眼看見你時,便殺了你?”
我微一仰頭,意欲后退,他指下生力,那般的力度,竟不容我逃開。
“我就知道,你會是我早已謀定好的人生里,唯一變數(shù)……可是,我依舊是容忍你,毀了我……”
輕輕一笑,他指尖細(xì)細(xì)撫過我的眉。
“初見,初見,你笑得如此從容,我從沒見過哪個女子,可以那般,驕傲凌駕于一切的笑……那是……金剛石般的璀璨笑容,金剛石般銳利的……殺機(jī)……懷素,你那時,是要?dú)⑽业陌???
他的手指下移,撫上我的眼睫。
“半年相伴,你愛上我,對不對?可是為什么,愛不能到老?湘王宮前你看我的眼神,我永遠(yuǎn)也不能忘,懷素,你告訴我,那時的火,和今日之火,在你以后的一生中,哪樣會令你記憶得更為清楚?”
他喃喃相問,卻并不等待我的回答,指尖緩緩,覆住了我的唇。
“啊不,不要回答,我不要聽你的回答……我已經(jīng)有點(diǎn)害怕你這張嘴,會冒出什么刀鋒似的答案來,那些話,會先傷了你自己吧?傷人傷己,你卻還是要做,我,就這么不值得你,心軟一次?”
他指尖轉(zhuǎn)向我的發(fā),溫柔輕輕相撫。
“今生,你會和誰有結(jié)發(fā)之緣?我多么希望是我啊……你告訴我,會么?會么?……呵,又是一個我不想聽見答案的問題……你們在臺下,如此情濃,懷素,懷素,你為何殘忍若此?”
我注視他幽幽如燃冥火的眼神,黯然一笑,知道他想必也受傷了。
舞陽之火,攻心之術(shù),以虛幻火焰的躍動,帶動人心之脆弱之處,自溺回憶迷失之境,賀蘭悠這般武功,怎會輕易著道,除非他已受傷損,心志浮動,才會為舞陽之火所趁。
這些話,想必在他心中,當(dāng)真埋了許久許久,若不是今日為舞陽陣所困,只怕他會深藏至死去罷?
許是我的眼神太過沉默,他終于緩緩放開手,笑道:“劉郎已恨蓬山遠(yuǎn),更隔蓬山一萬重。緣也,命也,是也,非也,不過無人處薄愁一斛,私下時醉笑一場罷了?!彼可弦环骄奘表?,“舞陽之陣,不過如此,懷素,懷素,你既來者不善,又何必惺惺作態(tài)?”
我望定他,緩緩道:“彩云易散琉璃脆,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嗆!
一泓碧水自艷紅火光中躍起,宛如九天之水貫落紅塵,直落,賀蘭悠胸膛。
他含笑佇立,火光獵獵衣袂飛飛,依稀當(dāng)年湘王宮前,解衣微笑,眉目婉孌的少年。
我一笑,劍尖刺入。
火光噼啪聲里,竟也能仿佛聽見劍鋒入肉的哧聲,極輕的巨響,照日短劍絕世的鋒銳,令血肉肌骨,不能成為任何阻礙。
血色殷然噴濺,卻不能于奇特質(zhì)料的銀衣之上停留,如荷露般晶瑩圓潤顆顆滾落,落入虛火幻象之中,竟也如熱火遇水般,嗤嗤聲響不絕。
我一字字道:“此劍,以血還血,償艾綠姑姑之仇?!?
不待他反應(yīng),劍鋒倒轉(zhuǎn),匹練倒掛,刷的刺入自己胸口。
又一蓬血光濺起,全數(shù)噴落立于對面地勢稍低的他容顏上。
血色火色交織里,我淡淡道:“我亦有罪?!?
照日劍鋒入他胸口時,賀蘭悠微笑依然,并未動彈分毫,然而此刻他一個踉蹌,扶住了身側(cè)一塊巨石。
緩緩伸出手,他似是不敢相信般顫抖著手指,摸了摸臉,怔怔看了指尖血紅半晌,極慢的抬頭,望定我,慘笑道:“你……你好……”
我仰首,讓那一臉的濕意瞬間被烘干。
“紅蓮業(yè)火燃盡有罪之人罪孽,不分彼此,何獨(dú)令你一人承擔(dān)?”
他如受重?fù)?,捂住胸口,彎下身去,不住嗆咳,很久之后才抬起頭來,面上已恢復(fù)了平靜之色。
嘴角一抹譏誚的笑。
“好,很好,果然不愧號稱璇璣,算得好生清楚,便如對待陌路之人,不偏不倚不求不欠,朱懷素,我真不明白,你的心,是怎么長的?紫冥教號稱陰狠,何嘗及得你分毫?你果然還是知道怎么傷我,你果然還是知道……你無論是放我還是殺我,我都比此刻幸福!”
我軟弱一笑。
恨我罷,恨我罷。
勝過于茫茫彼岸,受那見而不得得而不能之苦。
我們都有罪,我們都不是死罪,你的性命,我不能取去,我的性命,尚需為需要我的人留著。
賀蘭悠,我想,以這樣的決絕,償卻你我之債,于你,未必不是幸福。
緩緩轉(zhuǎn)首,看他,于我黯然視線里,他倚石而立,捂袖低咳,不去裹傷,也不再看我,稍傾,他忽直身而起,決然一退,退向,孤島之外,四面碧海之中。
“朱懷素,你這般恨我,卻又為了你那假惺惺的道義不肯殺我,那么,我便幫你徹底了結(jié),如何?”
我一驚,道:“你要做甚?”便要起來阻止,然而失血令四肢虛軟,竟然一時掙扎不起。
他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
“聽聞舞陽之陣,最擅攻人之弱,且水火互生,陰陽消長,虛水實(shí)火,假木真石,比如此刻這四面碧海,如果被我誤闖……”
我驚呼:“不可!”
他笑,溫柔羞澀,“你也會對我說不可?你舍得這般關(guān)切我?我是不是該多謝你的慈悲?”
他已退至岸側(cè),銀袍一角,略沾碧水,立即哧的一聲,冒出一團(tuán)湛藍(lán)火焰。
岸上的火,反倒立即消逝無蹤。
“別--”我掙扎著意圖向前,然而每一移動,立即眼前發(fā)黑,冷汗涔涔瞬間濕了發(fā),眼前景物搖晃虛浮,動蕩不休,恍惚間見他仰首一笑,一步跨入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