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黯沉,奉天殿的火光直沖云霄,映得人顏面赤紅,那些玉器寶鼎,金珠珍玩,在眾人黯然哀慟的目光中,漸漸化為飛灰。
奉天殿前的寬闊漢白玉廣場上,人已跑得精光,只剩我們幾人,或坐或立,看著皇朝里曾經(jīng)最為宏偉華麗的大殿,漸漸焦黑,頹破,面目全非。
光景恍惚,世事無常,一至于斯。
沒有人打擾我的哭泣,正如沒有人試圖阻止殿堂的永遠(yuǎn)死去。
我的淚灑在潔白的地面上,被瞬間蒸干,哧的一聲,心上燙了一道小小的傷疤。
老頭咳嗽了一聲。
我緩緩抬頭,明白他的意思。
沉思有頃,靜了靜心,輕輕拭拭眼角,決然站起,順手將一直坐在地上的允炆拉了起來。
苦笑了一下,我想,我是激動太甚了,劉懷素生平不懼惡意,不畏死亡,不曾因任何打擊磨礪而軟弱退縮,然而我依舊有我不能觸碰的死穴,我害怕虧欠,害怕愧疚,害怕背負(fù)難以償還的情意,那是我永生因之軟弱的傷口。
然而現(xiàn)在不是歉疚的時候,允炆的后半生,需要在這短短幾個時辰里,為他安排妥當(dāng)。
將匕首揀起,我親手替允炆系到腰上,望著他眼睛,微微一笑。
“大哥,我不會殺你,永遠(yuǎn)不會,父親的寵愛,如果需要用大哥的命來換取,我寧可不要。”
“何況,”我悠悠一笑,“那也算不得真正的愛。”
“現(xiàn)在,”我牽住他的手,“我們不需要為這個問題浪費(fèi)時間,大哥,如果你還信任我,那么,請跟我來?!?
——
奉天殿側(cè),文華殿。
山莊諸人的目光,都落在殿中。
位于外朝協(xié)和門以東,與武英殿東西遙對的文華殿,曾作為太子視事之所,因東方屬木,色為綠,表示生長,故太子使用文華殿屋頂覆綠色琉璃瓦。文華殿初為皇帝常御之便殿,先太祖常于早朝與午朝之余的時間,在文華殿與內(nèi)閣共同切磋治國之道,商議政事。后因先太子曾深孚帝望,踐祚之前,先攝事于文華殿。
除了我們,沒有人知道,這座在洪武八年建造的宮殿,是外公“死亡”前的最后一個杰作,為了報答先太子聞得李善長欲對外公不利,而憊夜趕至伯府報信的恩德,外公在死遁前,交給了先太子一卷密道圖紙。
并承諾他,在將來,若有人危及其一脈子孫性命之時,無論身在何地必千里來援,雖千萬人吾往矣。
此時這座莊雅的宮殿,靜靜矗立于火光喧騰的夜色中,絲毫不為那翻卷王朝和天下格局的顛覆所動容,平靜雍容,一如它的先主人。
懿文太子,朱標(biāo)。
我那斜倚門扉,因著娘親的死去,而嗆咳不能成聲的干爹。
我想起最后一眼,他頰上浮現(xiàn)的不祥的微紅。
如這為火光染紅的宮墻。
干爹英靈不遠(yuǎn),是否偶有徘徊于當(dāng)年視事之所?是否知道,他曾經(jīng)讀書,處理國事,接見重臣的宮殿,將再次沉默注視著,先主人曾經(jīng)最為疼愛的女孩,和他最為珍愛的兒子,在他逝去多年后,于奉天殿前,金水橋側(cè),攜著鐵與火的風(fēng)煙,預(yù)示著兩方勢力的更替,愴然相晤。
立于文華殿前,我的心為歉意的潮水淹沒。
閉目,默禱。
干爹,對不起。
但請相信我,終我一生,我會保護(hù)他。
聰明正直乃為神,干爹,你當(dāng)已成神,請護(hù)佑允炆,愿他這一生,不再為爭奪殺戮,帝位責(zé)任所苦,自由地,成為他自己。
牽著允炆的衣袖,我環(huán)顧四周那幾個神色倉皇茫然的官員,淡淡道:“報上你們的來歷名字。”
那幾人怔了怔,抬頭看著我,本想說些什么,接觸到我的目光卻都閉了口,那紅面虬髯的葉希賢當(dāng)先上前一步,道:“監(jiān)察御史,葉希賢?!?
“翰林院編修,程濟(jì)?!?
“吳王府教授,楊應(yīng)能?!?
老王鉞顫巍巍舉袖抹了抹眼淚,道:“老奴是侍候陛下的少監(jiān)王鉞?!?
“好,”我環(huán)視他們,道:“葉希賢,程濟(jì),楊應(yīng)能,王鉞,你們四人今天既然站在這里,想必都是忠于陛下的,但我接下來要做的是殺頭的勾當(dāng),僅憑口頭的忠心便相信你們,那會害了陛下,所以,我給你們兩條路,一條,跟我和陛下走,拋卻過往一切,從此不能再妄圖尋回昔日身份,并以你們的性命起誓,永生保守秘密,永生忠于陛下,護(hù)佑陛下終身安全。如果做不到,那么你們可以選擇另一條路?!?
說到此處我頓了頓,仔細(xì)觀察他們神情,他們都神色沉靜,并沒有急急接上我的話。
我心中滿意,接道:“另一條路,就是將你們格殺當(dāng)場,抱歉,既然你們今日出現(xiàn)在這里,又遇見了誠意伯,還想全身而退,那是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