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我和外公聚少離多,好容易有這數(shù)月相聚,轉(zhuǎn)瞬便要別離,外公已是耄耋老人,紅塵歲月已有限,此一去,再思相見,只怕今生無期。
卻叫我,如何舍得?
心中一沖動,我脫口而出,“我和你一起走?!?
此言一出,自己也微微一驚,隨即想起,于這京華煙云地,其實(shí)并無可值得留戀的人或事,無論是自己所厭惡的兄弟姐妹,還是即將成為皇帝天威難測的父親,都不能給我如伴在外公身側(cè)的溫情欣喜,山莊諸人,才是我真正的親人,我真真是蠢了,怎么就想不到要和他們一起?想到當(dāng)年在山莊那段難得暢朗的日子,一時神往,泛起淡淡喜意。
老頭聽得我話也怔了怔,隨即無聲搖了搖頭,我詫然道:“怎么?你不肯帶著我?”
“你這丫頭,笨起來實(shí)在讓人氣結(jié),”老頭敲我的腦袋,“還記不記得當(dāng)年接到我的那封信,信里說了什么?還是你只記得隨信而來的秘笈和銀子,把老爺子我的諄諄之言忘得干凈?”
我沉思一下,訝然抬頭:“你要放舟海外,遠(yuǎn)離中原?”
“對,”老頭一撇嘴,“你爹那個人,允炆活一日,他都不肯善罷甘休,所以,如今他雖逃了出來,但普天下,難有他立足之地,終生都得不見天日漂泊無定東躲西藏,何況我替他推過命,留在中原,恐遲早有性命之憂,所以,我早就和你說過,此間事了,將攜有緣人放舟碧海,這個有緣人,就是允炆?!?
我眨眨眼,“離開中原就離開中原,我怎么就不能去了?”
老頭胡子一豎:“你去?丫頭,那沐小子去不去?”
我頓時啞然。
老頭恨鐵不成鋼的看著我嘆氣,“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順理成章的認(rèn)為沐小子一定會和你在一起,根本想都沒想過其他可能,但你要明白,沐小子不是你,你可以無牽無掛,反正你爹那一家子都不是東西,他卻有家,有老母尚在,有至親兄弟,他于這非常時期一走,以你爹的疑忌之心,沐家難免遭受牽連,而他也終身有家不能回……當(dāng)然,你真要走,沐小子還是會一如往常毫無怨言的陪著你,但是你忍心讓他拋棄這一切?忍心讓老母失去幺兒,忍心讓他為難?”
我默然,這還用問么?自然不能,外公說的對,我不能自私到那般地步。
老頭看著我,難得態(tài)度端肅的嘆了口氣:“丫頭,你什么都好,明決剛毅,聰慧洞徹,唯獨(dú)心地尚不夠冷硬,這自然是好事,只是于情之一字,便不免過于拘泥,糾纏磨折,苦人亦自苦,傷人更自傷?!?
我知道這是老頭的臨別贈言了,一時心下酸楚,只含淚頷首,卻無言以對。
他繼續(xù)道:“你家老頭我雖號稱曉天機(jī)明人理,但你也知道,但凡推命稱骨四柱周易六爻紫薇斗數(shù)鐵板神數(shù)之類種種,無論怎生精深此道,一旦施之于自身與親近之人之身,多有不準(zhǔn),所以你的命,我從未給你推算過?!?
我霍然抬頭,“沒有?!”
他愕然看我,“自然沒有,你何有此問?”
我吃吃道:“那那……那……當(dāng)年我曾在你書房里看到幾句話,批的是‘威儀天下,終致洇于草莽,名盛當(dāng)世,終致后世不聞,英才盡仰,終致孤寒一生’……難道說的……不是我?”
“自然不是你!”老頭連眉毛都豎起來,“你怎么會認(rèn)為是你!”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嘿嘿奸笑,“叫你偷看!”
我垂頭,只覺得嘴里似是剛咽下三斤黃連,苦澀至難以形容,不是我……居然不是我!可笑我這許多年來一直以為說的是我,由此在內(nèi)心里隱隱畏懼命運(yùn),諸多逃避,尤其是最后一句,我不能否認(rèn)那句話我一直妄圖忽視,卻不能擺脫那巨大的陰影,以至于在很多本可以明朗相對的機(jī)會中,我選擇了放棄或走開。
因?yàn)槲乙恢蔽窇帜菂^(qū)區(qū)數(shù)十字的命運(yùn),會最終攜著不可挽回的威勢,降落于我的歷程,并殃及無辜。
然而今日我方才明白,那竟然不是我的批命!
那我之前的那些……算什么?
閉目,苦笑,終至無言。
老頭一直觀察我的神情,此時突緩緩道:“丫頭,不必想太多,你只需明白,一切都是天意,命運(yùn)如此安排,未見得是薄待了你?!?
我懶懶道:“我無意看見那批命,也是天意?”
“焉知非福?”老頭只答我四字。
他揉揉我的發(fā),“丫頭,以后,山莊暗衛(wèi)就交給你了,那四個活寶會幫你的,只是你要記住,暗衛(wèi)于你,既有莫大助益,亦有莫大隱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那個貪心老子,一定會盯上山莊勢力,作為帝王,也一定不能容忍天下還有這般暗流勢力的存在,丫頭,他若逼迫你,到時你交也不交?”
我冷笑,“他若和我好言商量,我會考慮將暗衛(wèi)勢力不再擴(kuò)充,并承諾永不與他的統(tǒng)治相對立,若他貪心太過,想著的是吞并掉山莊勢力,我憑什么要將外公幾十年心血一手締造的暗衛(wèi)勢力拱手相讓?他又憑什么坐享外公的東西?”
老頭揚(yáng)揚(yáng)眉,道:“也不必執(zhí)著太過,他真想要,就給他罷,只不可助紂為虐罷了?!?
我怒氣上來,道:“不行,外公留下的東西,誰也別想搶?!?
“再說,”我取過桌上老頭掏出的暗衛(wèi)名單和分布圖,皺眉道:“你總得帶走一批人,否則一老一少,孤身流浪海外,萬一遇上什么事,如何自保?不成不成,你不帶走一半人,我不放你走?!?
老頭失笑,“你是不是打算我?guī)倭骺?,嘯聚海外,揚(yáng)威異域,做那海大王去?”
我點(diǎn)頭,正色道:“若于某地停留,遇上昏君無道,當(dāng)?shù)匕傩丈`涂炭,恰好可揭竿起義,解民倒懸,保不準(zhǔn)萬民一擁戴,你便做了那啥爪哇、古里、暹羅、阿丹、忽魯謨斯、木骨都束之類國家的大王,我也好討個公主做做?!?
他哈哈一笑,道:“你馬上就是天朝上國的公主了,要做那洋婆子公主做甚?放心,一些跟隨我很多年的老家伙,暗衛(wèi)里再呆著已經(jīng)不適合了,我已讓他們在蘇州府港口等著我,他們也沒什么牽掛,帶著便帶著吧?!彪S即拍拍我肩,頓了頓,語氣突有些感慨。
“懷素,一眨眼,你也這么大了,當(dāng)年你娘在你這個年紀(jì),已有了你?!?
我心中一震,抬眼看外公,他神色里微微悵惘,似是想起了少年時便離他而去的愛女,想起她宛轉(zhuǎn)明慧的容顏,她去時,他已很久未見過她,在他的記憶里,那個清麗絕俗的小女兒,永不老去,鮮亮如初,正如此刻,他即將再次面臨離別,在以后的歲月里,他定會如此記憶不改的,想起我。
命運(yùn)總在無情,重復(fù)又重復(fù)。
九十高齡的外公,即將遠(yuǎn)涉重洋,難有回歸之日,縱然我知道這是他一生的夢想,縱然我知道他已近半仙之體,笑傲煙霞逍遙蓬萊原該是他的最終歸宿,可我依舊不能抑制的悲從中來,我愛的人,一一離我而去,留我在這碌碌紅塵掙扎前行,他日天涯轉(zhuǎn)身,再無人殷殷相候,此番寂寥悲涼,如花調(diào)心謝,碎去無痕。
換得淚流滿面,我投入他懷。
老頭輕輕拍我的背,喃喃道:“也沒什么好說的了,癡兒,且記著,萬事隨緣而已,還有,你總是失之于剛傲恣肆,不妨慎微些,權(quán),然后知輕重;度,然后知長短,諸葛一生唯謹(jǐn)慎,臥龍尚且如此,你有什么理由例外?”
半晌,他推開我,從懷中取出一卷書冊,放在我手中,道:“昔年太祖以啃了一半的燒餅考校你家老爺子,是有《燒餅歌》,此千字詩,是老爺子我以象數(shù)推論入化而來,推及其后近千年炎黃國運(yùn),是為凜凜天機(jī),不可輕泄,你且收好了?!?
我接過,愕然道:“莫非我爹篡逆,你也知道?”
“南方終滅北方終,”老頭一笑,“我早說過,天意也?!?
我嘶的抽一口氣,怒道:“他也算和你有點(diǎn)親戚關(guān)系,你怎么就能算出他來?不成不成,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把你這神仙放走,你今日得幫我算算,不僅我,你那四個活寶弟子,沐昕啊都得算算?!?
“什么親戚關(guān)系,”老頭怒道:“我推算的是國運(yùn),怎么知道這家伙日后害了我女?要不然,哼!”
我拉他衣袖:“算吧算吧,錯了我不對人說,不算你丟人。”
老頭瞪我:“什么丟人不丟人,你當(dāng)這是吃燒餅,多吃少吃不過是肚子漲點(diǎn)或癟點(diǎn)?今天這時辰不對,只能算一個,而且你不必算了,定是不準(zhǔn)的,便是準(zhǔn),說出來反生變數(shù)……沐昕也不必算了,他和你是一回事……”他忽轉(zhuǎn)頭向窗外看,隱約聽得有人緩步行走吟詠之聲,我聽那聲氣,卻是遠(yuǎn)真。
老頭目光一閃,道:“此便契機(jī)……”袍袖中指掌微動,臉上忽閃過一絲青氣,喃喃道:“果然……”
我急忙追問:“什么果然?”
他瞟我一眼,似是微微猶豫,才道:“想來與你無妨,你不必問了?!?
我正要瞪眼,他又道:“遠(yuǎn)真是我最后收的弟子,這許多年,他云游天下,在我身邊的時日最短?!?
我皺眉,覺得他這一句話頗為古怪沒頭緒,正要細(xì)問,他卻已站起,道:“我便去了,你一切小心?!?
我怔怔站起,道:“你……不讓我送你么?”
他道:“我已在蘇州府劉家港備了船舶,然后自蘇州至福建長樂出洋,那小皇帝心有未甘,我已命揚(yáng)惡迷倒他送走,今天便要趕去,舟行海上,他想回來也沒辦法,難道跳海游回來?”
“至于你,”他很平靜的對我一笑,“很快就有人要來找你,你怕是分身乏術(shù),記住,”他豎起手指,“事有可為不可為,不可強(qiáng)求?!?
隨即又自失一笑,喃喃道:“不過白說一句罷?……”再不言語,轉(zhuǎn)身就走。
我追前幾步,茫然伸手,欲待挽留。
他卻于稀薄日光中,頭也不回去了,日光將他背影越拉越長,清瘦的覆蓋在我的身影之上,再緩緩拉開。
我怔然而立,看著他長衣漫卷飄然而去的背影,微熱的淚泛起,卻仍露出淡淡微笑。
低聲呢喃:“保重…?!?
外公,我知道,這繁華不堪的人間煙火,紅塵守候,本不應(yīng)留住你,你屬于更遙遠(yuǎn)的天涯,想必是為了所在乎的人們,你才羈絆這垂三十年。
如今,你自由的行去,漠視那城郭燈火招展如花。
外公,但愿從此后,你行走江海之間,所經(jīng)島嶼,皆波平浪穩(wěn),所歷世情,皆海晏河清,
而我,從此后,將長行,寂寥人生。
悵立良久,直至風(fēng)露漸下,霞光悄生,而遠(yuǎn)山更遠(yuǎn)之處,隱約有笛聲逶迤而來,清亮明銳曠達(dá)暢朗,穿金裂石高亢入云。
重重碧色中,斯人已遠(yuǎn)。
我喃喃低吟: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如許。更南浦,送君去……萬里江山知何處?;厥讓Υ惨拐Z。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沐昕過來,悄悄攬住我肩。
輕輕道:“轉(zhuǎn)瞬變幻江山,斯人一去飄然,倒更合稼軒詩意……經(jīng)行幾處江山改,多少親朋盡白頭,歸休去,去歸休,不成人總要封侯。浮云出處元無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我靜靜聽著,悄悄拭了淚,笑道:“那老家伙是自由了,乘風(fēng)好去,長空萬里,直下山河,卻留我等于這苦楚人世掙扎,真是自私?!?
他微笑,抱緊我,在我耳側(cè)呢喃:“你還有我呢?!?
我將臉輕輕伏于他肩,沉默不語,只閉目感受他氣息清遠(yuǎn),耳聽得夜蟲唧唧,不遠(yuǎn)處溪澗幽草間有點(diǎn)星瑩光閃爍,偶有流螢飄飛至我們發(fā)梢眼角,明滅而微碧的光,映得人眉目朦朧。
風(fēng)襲流星,露侵荒臺,相擁的人,自有一份沉靜的溫暖。
良久,我輕輕道:“是,我還有你。”
沐昕攬著我,指了指不遠(yuǎn)處幾處尚算干凈的方石,想是當(dāng)日建觀時多余的石料,道:“你站得也久了,去那坐會?!?
剛在石上坐下,我瞪大眼睛,好笑的看見沐昕從懷里掏出一個酒壺。
低郁的心情微微沖散,我眨眨眼,“偷的?”
他笑而不答。
“師傅的寶貝,居然給你偷了去,”我伸手搶過酒壺,先灌了一口,“其實(shí),只怕是故意為之吧。”
沐昕淺淺一笑,撫了撫我的發(fā),道:“慢些喝……懷素,莫要把所有事都看得太分明,那樣會少了許多快樂?!?
我將酒壺遞給他,笑,“今朝有酒今朝醉,那管他日是與非,來,一人一口,不過你少喝點(diǎn)?!?
他指尖一彈酒壺,其音清越,我聽著那聲,怔了怔才道:“你好奸,居然先喝掉一半……”
他微笑,“我怕你耍酒瘋,只好未雨綢繆了?!?
我佯怒,“好你個沐昕,我什么時候撒過酒瘋?拿來----”奪過酒壺喝了一大口,突想起一事,問道:“先前城門奪馬,你用口型,對賀蘭悠說了什么?”
他淡淡道:“多謝賜馬?!?
我失笑,“你會氣死他的?!?
“賀蘭教主何等人物,沒那么容易被氣死,”沐昕目光突然一亮,“你一直看著?”
“自然,”我倚在他肩,將他的發(fā)繞在指上,“難道你以為我會只顧自己逃跑?”
他笑笑,靜靜俯視我把玩他的頭發(fā),突道:“當(dāng)日我記得我曾被你搶去一縷發(fā)……”
我霍地坐起,瞪他:“胡吣……”
他只凝視著我,滿目笑意。
月色垂落九天,流上屋瓦,再鋪開一地銀輝,六月初夏,風(fēng)聲疏柔,翠葉玲瓏,而身周群山攢擁,流水鏗然,談笑間,一溪風(fēng)月無聲,直欲醉眠芳草。
——
夜將深時,我酒至半酣,在沐昕懷里靜靜睡去,休管昨日與明日,幾多人間愁煩事,且于此刻,換得更深好眠夢一場。
沐昕只是輕輕抱著我,仰首看天上明月。
隱約聽得有人步聲輕捷,靠近沐昕身側(cè),我向來警醒,聞聲立醒,卻聽沐昕極輕的噓了一聲,似是示意對方莫要吵醒了我,我便默然不動,繼續(xù)佯作熟睡。
是劉成的聲氣。
他壓低嗓子,道:“方姑娘……走了?!?
沐昕不動,大約是以目示意相詢,劉成又道:“她今日一直煩躁不安,先前怕誤了你們的事,不敢妄動,你們回來后,她趁大家相送老爺子,各自安排的時機(jī)離開了,還不讓我告訴你們,我怕這變亂時期,她會出什么事,所以想了想,還是來稟告少爺?!?
沐昕嗯了一聲,劉成走開,沐昕又等了等,才靜靜道:“你既已醒了,再硬伏著豈不難受,起來罷。”
我訕訕一笑,抬起頭來,道:“方崎會去哪里?”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道:“回家?!?
我起身道:“我們進(jìn)京是一路潛行,依照外公的布置,”懷素“此時還在趕來京城的路上,方崎一旦在京城露面,我們就露餡了,方崎不會不知道其中利害,只是想必她太過擔(dān)心家人,沒奈何才離開,雖說父親此刻未必顧及到她,但也需小心著…。先拜托下師傅,趕上去照應(yīng)她吧。”
前方樹上有銀光一閃,沐昕抬頭看看,道:“先生去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沉思道:“揚(yáng)惡送外公還沒回來,師傅先去了京城,其余的人,按原來的打算,立刻回返鎮(zhèn)江府,與假扮我們一行的人換回身份,再等父親派人來接?!?
——
次日午后,我們剛剛回到鎮(zhèn)江,在客棧里換回身份,乍一在街上露面,便遇上了梁明帶的一支隊伍。
他見了我,難掩喜色,躬身道:“郡主果然趕來了,王爺一路兵鋒如火,昨日已取京城,立即命末將來迎郡主,末將想著郡主當(dāng)循我軍行軍路線而來,一路過來,果然在鎮(zhèn)江遇見郡主?!?
說著便恭敬牽過馬匹來,請我們上馬。
我點(diǎn)點(diǎn)頭,淡淡道:“皇帝呢,怎樣了?”
他現(xiàn)出一臉黯然之色,“帝為奸臣所蔽,不信王爺昭昭之心,竟舉火焚宮……駕崩了……”
“哦?”我訝然道:“怎會如此!”
他低首道:“我等進(jìn)宮,便見宮中煙起,王爺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后來見著焦尸數(shù)具,王爺極為傷心,痛哭相撫,言道可惜先帝枉負(fù)王爺忠摯之心,不意不諒而遽至此……”
我看著他閃爍神情,在心中冷笑,面上卻做出黯然神色,道:“可惜先帝了……何至于此!”
言罷上馬,一路趕向京城。
京城城門,查問得較昨日更為嚴(yán)格,守門士兵看見梁明,忙躬身讓到一邊。
梁明臉色凝重,道:“著緊些。”眾人諾諾應(yīng)是,我故作不知,偏頭問他:“怎么了?”
他忙答:“回稟郡主,末將也不知,是姚先生傳下的命令?!?
我詫然道:“姚先生?”
梁明道:“是道衍大師,他還俗了,俗家姓姚,名廣孝?!?
“還俗?”我沒有笑意的笑笑,“也當(dāng)還俗了……父王在哪里?宮中?”
他應(yīng)是,又偷眼去覷沐昕,我知道自當(dāng)年他被沐昕掠去過,又被我派人威嚇后,他見了沐昕和我,總是很不自在,看他一副有話不敢說的樣子,我笑謂沐昕道:“我去去就來。”
他點(diǎn)頭,道:“我在京城沐家別府等你,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在哪里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他又望望遠(yuǎn)處皇宮的飛檐,目光一掠又收,淡淡道:“沐府的廚子做得一手好素食,你要記得回來品嘗,可別和王爺談得高興,讓我餓著肚子空等?!?
我明白他言中提醒之意,微微一笑,道:“申時之前,自然要回來填五臟廟。你且等著我?!?
——
當(dāng)我在華蓋殿再見到闊別一年的父親時,立于殿門,竟有剎那驚怔。
大殿幽深蔭涼,高遠(yuǎn)深邃,蓮瓣中拱云龍,龍口懸垂吊燈的五彩藻井下,一人端坐于華蓋殿四面不靠的寶座正中,微低著頭,正細(xì)細(xì)撫摸精雕細(xì)刻的鎏金扶手,一線微光自藻井射入,正照上他側(cè)鬢,一點(diǎn)細(xì)白的光色跳躍,華發(fā)初生。
那般廣袤深遠(yuǎn)的殿堂,那個高坐寶座之上的人,這一刻,看來,無比遙遠(yuǎn),無比孤獨(dú),然而他嘴角一抹笑意,喜悅而蒼涼。
去歲我自燕軍大營中離開時,四十許壯年的父親尚黑發(fā)滿頭,如今一年不見,鬢發(fā)已蒼,我不用細(xì)想也知道,這半生的輾轉(zhuǎn)心念,這四年的日夜熬煎,這最后一年的破釜沉舟,這決戰(zhàn)之前的孤注一擲,早已提前耗損了他的精神,轉(zhuǎn)側(cè)之間,換去華年。
可最終,他勝了,提千萬軍馬,破一朝都城,逼死親侄,謀奪江山,換來白發(fā)幾莖,在他看來,是值得的吧?
殿門前,太監(jiān)欲待唱名,我一擺手,阻止了他,緩緩邁過高高的門檻。
他抬起頭來,抬首間目光如炬,灼灼閃光,努力掩飾的興奮歡喜,于這無人深殿之處,終不可抑制流溢。
“懷素,你來了?!?
我頷首,聲音漠然平靜:“恭喜父親,不日將身登大寶,君臨天下?!?
他不掩喜色:“懷素,為父能有今日,你居功甚偉,為父還沒好好謝你?!?
“不須,”我隨意坐下,“你終究是我的父親?!?
他看著我,喜色漸漸淡去,目光流轉(zhuǎn),忽道:“你過來時,可見奉天殿已成廢墟?”
“見過,”我淡淡道:“我還于火場之前焚香三柱,以祭先帝之靈?!?
他目光閃爍的看我,試探道:“懷素,你……傷心否?”
我撩起眼皮,自下而上看他,直到看得他避開我的目光,方漠然道:“如果我說我傷心,你是不是就能令允炆復(fù)活?”
他眉頭一抽搐,隨即道:“建文之死,非我所愿,不意他剛烈如此……”
我微微冷笑起來。
他住了口,疑惑的看我。
我輕輕撫摸手下雞翅木雕花椅光滑的扶手,也不看他,道:“聽聞燕軍進(jìn)京城后,在皇城門口接了道奇怪軍令,大軍退守龍江驛……敢問父王,這是為何?”
他不答,側(cè)轉(zhuǎn)頭去看殿前香爐。
“最后一刻不曾揮軍直逼,卻以攲角之勢圍困京城,父王,我可不敢認(rèn)為您在最后一剎突然心軟,有意放允炆一馬。”
我斜睇他,“你懼這逼宮殺侄罪名,懼這天下悠悠之口,你圍困皇城,只是給他時間讓位或自盡,對不對?”
戟指向他,聲音冰冷,我道:“父親!你如此狠心!”
他頓了頓,面色變幻,半晌,怒道:“懷素,怎可咄咄若此!”
我冷笑,不答。
所謂先發(fā)制人,后發(fā)者制于人也,火場中未見允炆尸體,父親難免懷疑到我,與其等到他疑心猜忌盤問于我,倒不如我挾怒而來,以問罪之姿,摘清自己。
父親是大略知道我與允炆情分的,而以我的性子,我若對他的“死”漠然視之,不曾言語,父親反而會起疑,但亦不可做作太過,此間分寸,需拿捏得當(dāng)。
我這番神情譏刺,想必起了作用,他雖有怒色,但目中疑色反而漸淡,只是尚自未能盡去。
外公給他種下的這根刺,令他隱痛在身,卻難以宣之于口,我在心中暗暗苦笑,只怕這也將是我們父女之間的暗刺吧?
暫時雖不至于牽肝扯肺,卻很難說日久天長之后,不化為癰疽膿腫,折磨人日夜難安。
然我不悔。
外公說,事有可為不可為,然,事亦有當(dāng)為不當(dāng)為。
父親漸漸平靜下來,倒是主動轉(zhuǎn)了話題,絮絮和我說些善后登基事宜,我有一搭沒一搭聽著,當(dāng)他說到即位詔書,須得尋得當(dāng)世名望德信俱重之大儒親草,方可令天下歸心,縱觀當(dāng)世,莫如方孝孺者,文章醇正,海內(nèi)之冠,天下讀書人之首也。
我心一緊,轉(zhuǎn)首去看他,見他神色堅定,不由心又往下沉了沉,思量一番,斟酌著道:“正學(xué)先生德望自然毋庸多言,只是其人聽聞生性執(zhí)拗狷介,且忠事前朝,只怕屆時未必應(yīng)父親之詔,此人剛烈,若是當(dāng)庭說出些言語來,父親,只怕斯時你難以自處?!?
父親目光一烈,寒聲道:“天下我都已掌握在手,還怕?lián)芘涣怂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我皺眉:“讀書人風(fēng)骨,未必能以威武屈之,當(dāng)心千載之下,史筆如刀!”
“不妨搩碎之!”
我只覺得寒意森森,抬目看他,濃眉之下目光幾近猙獰,頰上肌肉都微有扭曲,怔了怔,想到這許多年來,他在我面前,多是溫和慈愛模樣,縱然我早知道他絕非良善之人,卻也曾自欺欺人想過他未必如我所想那般不堪,然而我今日親目他這般神色,終是忍不住黯然。
沉思有頃,我慎重站起,向父親施下禮去。
他愕然至幾欲立起。
“懷素,你這是為何?”
我俯首,誠聲道:“懷素有一事相求?!?
他微側(cè)頭看我,慢慢道:“為方孝孺?”
我正色道:“正是,方孝孺其人,剛介之名重天下,必不會降附于你,我求父王,若方氏拒草詔之請,萬勿殺之?!?
言畢又施一禮。
父親定定看著我,目中神色微有感慨,半晌道:“懷素,你素日剛傲,桀驁不訓(xùn),這許多年來,我未曾見你為誰俯首,不曾想,你首次折節(jié)如此,竟是為了一個不相干的讀書人。”
他喟然道:“他與你有何交情?”
我一哂:“無,我不過是欲為天下讀書種子,留傳一薪火耳?!?
“你倒和那和尚如出一轍,”父親笑起來,“這腐儒,能得你二人慎重請托,當(dāng)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也罷,”他道:“我既應(yīng)了道衍,如何反會拒絕你?這個腐儒,只要他識相,我自然不難為他。”
我皺眉,道:“我請托的是,如果他不識相,你也別殺他?!?
“你當(dāng)我殺人如麻么?”他笑起來,“方孝孺得天下之望,我自會慎重?!?
我深深看他一眼,道:“如此,多謝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