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我緩緩坐下,向椅背一靠,吁出了一口氣。
閉了閉目,隨即睜開,我已平靜。
再不看父親,我淡淡道:“為何要給朱高煦?”
父親皺眉,“他是你弟弟,你為何總是直呼其名?”
我恍若未聞,“為何要給朱高煦?”
“你……”父親臉色微紫,想了想還是答道:“高煦遲早要封親王的,按例,藩王每年得祿米萬石,可在藩王府置相傅和官屬,擁有護衛(wèi)軍至少三千人,高煦于靖難之役也有戰(zhàn)功,本應封賞,他上折請求將不死營撥至他麾下,并不逾矩?!?
我點點頭,面無表情的笑了一聲,淡淡道:“父親,我們來做個游戲如何?”
他似是不防我突有此說,目中掠過訝色,隨即試探著問:“游戲?”
我漠然道:“請父親傳朱高煦,楊熙,以及三十六人隊不死營將士進宮。”
他疑問的看著我,我道:“來了便知?!?
想了想,父親依言命太監(jiān)傳旨,我又補充了句:“告訴楊熙,未時三刻,我要在謹身殿前見到他和他的士兵?!?
父親怔了怔,道:“懷素,現(xiàn)在已是未時初刻,不死營尚在皇城之外,兩刻功夫,如何來得及……”
我截斷他的話:“來不及,就不配身入不死營?!?
他再次怔住,深深看我一眼,揮手示意太監(jiān)依言傳旨。
太監(jiān)匆匆出門,我斜身向椅上一靠,閉目假寐,不再看他。
他也略有些尷尬的干咳一聲,自取過奏折翻看,父女相對無言,一室冷寂沉默。
不過一合眼工夫,未時二刻,我站起身,向外走。
父親怔怔抬頭望過來,“你去哪里?”
我道:“現(xiàn)在去謹身殿,緩行一刻可至,正好。”
他怫然不悅:“未時三刻他們根本不可能趕到,難道你要我堂堂帝王之尊等候臣屬?”
我回身看他,嘴角一抹冷笑。
“若因我之狂言,有損父親帝王之尊,我愿領,欺君之罪?!?
——
未時三刻,驕陽似火。
謹身殿前無遮無蔽的漢白玉廣場上,盛夏晌午的猛烈日光如熾火,一片白亮亮得刺眼,熱氣似將一切景物都蒸騰得微微變形,蟬鳴嘶燥,絲風也無,經行之人,無不揮汗如雨。
遠遠看去,刺目的白色廣袤里,有黑紅色的小點,凝立其上。
父親在便輿上輕輕咦了一聲,轉頭看我,欲言又止。
黑甲紅袍,衣著厚重整齊的不死營三十六人,已在楊熙的帶領下,于謹身殿前恭侯。
見我們過來,三十七人動作一致的行禮,父親擺擺手,也不說話,只看我。
我悠悠一笑,道:“高陽郡王呢,不是說人在宮城之內么,怎么趕來得比不死營將士還晚?”
父親微有不豫之色,偏頭示意太監(jiān),冷聲道:“去催請?!?
太監(jiān)畏怯的看我一眼,抹了把汗,顛顛的去了,我和父親自去早已設好的高臺羅蓋下坐定,父親看著直挺挺立于酷烈日光下,汗透重衣卻面無表情的不死營眾人一眼,道:“懷素,你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淡淡道:“我只是想讓父親看看,不是什么樣的人,都可以妄圖染指不死營的?!?
他瞇起雙眼,冷笑一聲。
此時已聽見蹄聲雜沓,有人飛騎馳來,馬上人金冠紅衣,端的是意氣風發(fā)。
我惡意的一笑。
來的正是朱高煦。
他終究不敢太放肆,騎到廣場外側,便下了馬快步過來,向父親問安,看見我愣了愣,又轉頭看了看不死營將士,嘴角綻出一抹得意的笑。
父親好似已忘記高煦令他這萬乘之尊等候之事,溫和的看著他,笑道:“高煦,你姐姐說要玩?zhèn)€游戲,叫我喚你來,你可得好好表現(xiàn)?!?
“游戲?”高煦斜睨我一眼,并不詢問,也不施禮,只再次望了望楊熙,轉過身去,狀甚疼惜的對父親道:“父皇,兒子剛才過來,便見不死營楊將軍等人在烈日下曝曬,可是犯了過錯在受責?若是如此,還請父皇念在不死營有功于社稷,寬恕則個,若實在罪過深重,高煦愿以身代之?!?
他不待父親發(fā)話,幾步跨到日光之下,朗聲道:“父皇,高煦不忍功臣受責,愿與楊將軍共苦!”
聲音端的清亮,別說那三十七人,便是華蓋殿內打瞌睡的貓,也當被驚醒了。
那三十七人卻恍若未聞,睫毛也未顫動一絲。
我微微一笑,好,好個愛惜屬下寬厚仁慈的主子,好個體恤功臣禮賢下士的郡王,果是酷肖父親的兒子啊,連做戲,也學得這般惟妙惟肖,可惜……你真當不死營是你屬下了?
以手托腮,我懶懶道:“別浪費你的慷慨激昂了,不死營沒犯錯,召來,不過是為了玩?zhèn)€軍陣游戲罷了?!?
“玩軍陣游戲?”高煦怒目我:“你就是這樣對待有功將士的?如此輕忽怠慢……這般酷烈天氣,你讓他們重甲在身忍受烈日曝曬!”
他快步行至不死營將士身前,朗聲道:“各位,郡主輕慢,本王代她向各位致歉,暑氣炙人,還請解甲休息吧。”
無人應答。
也無人動作。
他又說了一遍。
依舊無人理會。
朱高煦的臉色已經微微發(fā)青了,勉強笑著四顧一周,自找臺階的恍然道:“啊……本王失禮,應由楊將軍發(fā)令才是,楊將軍,素聞你愛惜屬下,對普通士兵亦解衣推食,怎生今日……”
楊熙依舊目不斜視,不過,倒是答他了。
“未接主令,不敢僭越?!?
怔了怔,朱高煦下不來臺,紫漲了臉色,半晌,陰測測道;“主令?你可知道,你的主人是誰?”
楊熙還是不看他:“郡主?!?
“她不是你的主人了,現(xiàn)在你們都是我的屬下,是我!”朱高煦忍不住,終于咆哮。
楊熙這才看他一眼,平靜道:“可有旨意?”
朱高煦怔住,求助似的看向父親,父親皺了皺眉。
楊熙繼續(xù)道:“至今為止,末將未接任何旨意詔令,指示郡王為不死營新主?!?
朱高煦僵立在地。
我立刻,火上澆油。
嘆息,輕輕一聲。
“解甲。”
哐啷一聲,三十七人齊解甲,閃耀烏光的鑲鐵皮甲,被整齊如一的擱在每人腳邊地上。
“休息?!?
三十七人無聲坐下,煙塵不驚。
朱高煦已經氣得話都不會說了。
父親淡淡睨我一眼,道:“你想證明什么?不死營只聽你一人號令?可你也聽見了,楊熙說了,只要有旨意,他一樣認高煦為主…。你不會還想證明,旨意對你的不死營也不如你輕輕一句話有用吧?”
我仿佛沒聽出他最后一句里的惡意,也不回答,只抬起手,對著楊熙,驀然豎指一劃。
隱約間似可聞錚聲輕響。
紅影閃動,三十六人立即一躍而起,而楊熙一旋身已到了陣外,側對著我,自懷中掏出一幅三角紅旗,亦向下一劃。
隊列迅速變動,紅影穿梭,我于高臺之上,手指快捷如撥如彈,無聲揮、點、圈、展、挑、抹、捺、勾,劃,而楊熙立于我座位之下,展旗獵獵,手勢剛勁明決,隨著我的手勢,幾乎是同時般,揮、點、圈、展、挑、抹、捺、勾,劃。
沉默如啞語,快捷似飄風,高臺之上,指若翻花,高臺之下,旗若流火,無聲呼應間,端的是奇妙而美麗的姿態(tài)。
而三十六條紅影,翻飛轉側,步履流電,依據(jù)那不同手勢旗語,變化出無數(shù)極精微極奇妙的陣法,鋒矢,偃月,衡軛、九宮、半月,魚鱗、八風、雁行、恒陽、天應……有上古名陣,有今世奇陣,更有外公自創(chuàng)的,等閑人等不能窺其堂奧的精妙陣法,更多是霸道的殺陣,雖只區(qū)區(qū)三十六人,然陣法排布之間,殺氣凜冽之意自生,竟似隱約可見血色彌漫,依稀可聞廝殺嚎叫,連明亮的日光,都似被隔絕于肅殺陣外,如水般大片大片的被潑了出去。
“百年沙場,千載名陣,月照黃沙,血染荒茅……”我停下手,悠悠笑道:“傳上古名陣因覆滅生魂無數(shù),陰寒詭秘,自生殺意,如今看來,倒確有幾分意思?!?
父親早已變了臉色。
他也是久戰(zhàn)將軍,自然發(fā)現(xiàn)這些陣法,有很多,不死營并沒有用在戰(zhàn)場上。
而原本站得離不死營很近的朱高煦,早已被那三十六人的殺氣與真氣逼出了好遠,臉青唇白,不能言語。
我斜斜靠著椅子,懶洋洋笑道:“父親,你是聰明人,看到現(xiàn)在,當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父親默然,半晌道:“為何不肯將不死營給高煦?你擔心他不能善待不死營?當初淝河之戰(zhàn),是楊熙帶兵救了高煦,算起來是救命之恩,高煦不會虧待他們?!?
就是因為這個,更不能讓不死營劃歸高煦統(tǒng)屬,我心中冷笑,面上只淡淡道:“他不配?!?
不待父親發(fā)作,我抬手指向已經站回筆直隊形,氣息穩(wěn)定的三十六人道:“一個沒有武功的首領,能駕馭這人人武功不弱的強軍?一個只會粗淺陣法不懂奇門八卦的首領,能夠如臂使指的指揮陣法強絕的不死營?一個半路出家奪人嫡系的首領,能夠理解并使用不死營鐵血訓練和百戰(zhàn)沙場練就的默契?父親,我告訴你,指揮不死營,單憑蠻力,不夠,單憑兵書,不夠,單憑地位,那更不夠!”
“那只會浪費了不死營的強絕能力,浪費了我的心血。”我冷冷道:“所以,朱高煦,不成!”
父親深思的看著不死營眾人,又看看朱高煦,忽冷笑道:“你說來說去,還是不肯將不死營交還。”
我哧聲一笑,“說了半天您還沒理解我的意思,我既然答應,豈有反悔之理……父親,我就一個條件,不死營,只要不給皇子,那么無論誰統(tǒng)領,我都會將這些精妙陣法與指揮不死營的訣竅,傾囊相授?!?
面上坦然而言,我心中卻在嘆息,既已知父親心地,我如何還愿將不死營拱手相送?只是實在明知父親陰鷙性子,若他確定不死營不能為他所用,他一定寧可玉碎,也不會成全我。
我不能害了那三千弟兄和楊熙,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盡力為他們找到個好主人。
哪怕,從此永生為父親猜忌。
父親果然心動,雖面有不豫之色,卻終于斟酌道:“朱能如何?”
我點頭,“其人武功不弱,忠義剛直,可。”
父親看我一眼,那目光竟令我心生寒意,然而他轉瞬收了目光,命楊熙等下去,楊熙離開時,幾次注目于我,我對他微笑,示意他早回。
他似在無聲嘆息,最終轉身而去。
朱高煦雖沒聽見我和父親對話,但看父親臉色也猜知一二,拔腿便向高臺奔過來,父親卻已站起身,道:“回去罷,明兒再進來覲見?!?
說著便上輿,留下朱高煦呆呆立于廣場之中。
我看看天色不早,便欲出宮,出來這么久,沐昕一定擔心了,卻聽父親道:“懷素,你很久沒見王妃和姐妹們了吧?今日既然來了,便不要走了,一家子一起用晚膳吧,我已命在坤寧宮聚芳齋備宴了。”
我怒氣上涌,脫口就欲拒絕,然而突想到方家那許多人命父親至今未給我答復,而自己已經交出了不死營,如何還能令這事沒個下梢?
當下漠然道:“遵旨?!?
他不以為杵,當下親自便要來攜我的手上輦,我閃身避了,道:“父親,于理不合。”
自去坐了宮轎,一路慢慢去了坤寧宮。
坤寧宮為了迎接女主人的到來,已經再次修葺過,聚芳齋更是張燈結彩,宮人穿梭來去,如彩蝶翩躚,一派花團錦簇的皇家富貴氣象。
晚宴設在一處湖心亭,深垂連珠帳,輕挽澄水帛,金鳳龍腦異香裊裊,鮫紗明珠交相輝映,我到時,鶯鶯燕燕早已一堂,除了父親,全是他的寶貝女兒們,主座下設六張青玉幾,除了右一緊靠著父親和王妃的那張,其余都坐了人。
父親先到了,正與王妃并坐主位,親熱的挽了她的手低語,見我過來,招手道:“懷素,坐?!?
我看看他指的方向,微微一笑,對王妃淡淡一禮,毫不客氣過去坐下。
便聽見有人低哼一聲。
我毫不意外的側頭,對身側的朱熙晴一笑。
她青了臉色,重重一哼,掉轉頭去,我知道她心有不甘,按照座次,我應排在右二,而她本應在左二位居我之上,如今父親這不按常理的座次安排,使得她屈居我之下,如何忍耐得?
我懶得理她,目光向左二那位真正被我占去了位置的正主兒投去,她倒是神色平靜,并不在意模樣,服色也只是尋常,她和她身側那高髻端麗女子,想必是父親那早已出嫁,我一直緣慳一面的長次二女了。
感應到我的目光,她抬起頭來,我卻已將目光轉回,在燕王府這幾年,我早已對所謂兄弟姐妹友愛親情毫無期盼,還是離遠些比較好罷。
噙著一絲冷笑,我終于看向末座,朱熙音。
她今日裝扮得著實奇異。
素裳如雪,云鬢堆鴉,周身上下,更無綴飾,絲裳如云裹著她纖秀身子,堆雪砌玉,鮮潔難言,只眉心一艷紅珊瑚,如淚滴一顆瑩光閃爍,襯著她霜玉般的額與頰,紅得越發(fā)的鮮艷妖魅,明明是極其清素的裝扮,不知怎的因為這一抹嬌紅,便分外的搖曳瀲滟,風姿盈盈。
眼前這巧心以分歧鮮明的色彩,妝扮出仙姬之姿的麗人,是昔日那永遠衣著中規(guī)中距,華麗精致卻無特色的常寧郡主?
我想了想,笑起來。
果然近來事多,卻是忘記,這位溫婉郡主,向來是最擅長多面善變,面具無數(shù)的。
只是……我沉吟著打量她,這身裝扮雖美,卻隱有風塵味道,怎么看都不應是出席皇家聚宴的尊貴公主所應著。
再說,在這般類似給王妃接風場合,著素?宮中不許著白,她不知道?
我將目光投向主座,果見王妃神色不豫,倒是父親,不知為何,頻頻注目熙音,但又不似因她衣著不當而生怒,那目光里,反有幾分回憶思索之色。
我看著他神情,看著熙音美麗而不合身份的妝扮,想了想,了悟一笑。
“……我娘是北平蒔花樓的清倌兒,聽說她當年容顏勝雪,風姿清絕,可謂名冠北平,父王有回微服游玩,偶遇我娘,便收了做侍妾。”
那年,妙峰山黑暗幽深的洞中,姑姑的頭顱旁,熙音曾經對我說。
“當初也過了段舉案齊眉,兩情繾綣的好時光……”
她說:
“娘多少次抱著我,說:‘乖囡,你要象我,象我,那樣你就會多少有些象那個女人,哪一日我去了,你爹會看在你長相的份上,對你好些?!?
她說。
“他抱起我,有點恍惚的看我,我知道,娘說過,我有一點點那女人的影子,那一刻他看我的眼神如此溫情,我卻不知道自己該悲該喜……”
我微微笑了。
熙音啊熙音,有我在,你再學不了劉舞絮,于是,你便潛回流逝了數(shù)十載的歲月,妄圖尋回舊日的記憶,妄圖以自身為鏡,映照出燕王戎馬一生里,那段也許早已淡薄的短暫心動。
昔年蒔花樓前,重幕深處,花慵沉睡,簾卷飛螢,少年藩王與絕代伶人,英姿勃發(fā)與嬌弱不勝,好一段你儂我儂,香艷纏綿。
時隔多年,佳人已去,少年藩王卻已邁步至天下之巔,舉目四顧,意氣風發(fā)。
人在得意時,最易動情,而巨大成功奔赴入懷后,位于絕頂,再無人可以并肩時,那孤家寡人的生涯,卻會讓人有一剎那的空虛。
只是一剎那呵……
熙音,你是在,試圖以久遠的回憶,抓住這一刻的軟弱嗎?
原來你亦如此洞窺人心。
只是,我為你可悲。
堂堂公主之尊啊,需要以昔日名妓之姿容,觸動漸行漸遠的父皇的記憶,找回他對你的溫情與寵愛。
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我一抹譏諷的笑容如此明顯,明顯到一直垂目不語的熙音也抬起眼,目光對上,她平靜無波,我的心卻震了一震。
那無所畏懼,無所在意,無所猶豫的目光啊。
決絕而不顧一切。
深吸了口氣,我轉頭,神色自若的開始吃菜。
你要玩什么把戲,你就玩吧,我且看著呢。
一席飯吃得甚是無味,雖說眾人對我都有敵意,可是經歷了這許多事,誰敢當面向我挑釁?
公主們只管花枝招展的輪番向父親王妃敬酒,我只例行公事的各敬一杯,便自斟自飲,一壺秋露白很快下肚,宮女又送上一壺,我倒了一杯淺飲了一口,皺眉道:“這壺嘴太小?!鞭D頭看看,見不遠處一宮女正欲給父親送上新釀,那壺卻是闊嘴青花壺,遂道:“分我一壺?!?
手一招,酒壺晃晃悠悠自托盤上飛起,落于我手中。
那宮女驚呼一聲,手一軟,另一壺酒也要落地,我一揮袖,暗勁涌出,穩(wěn)穩(wěn)的隔空托住了那壺酒。
那宮女慌不迭請罪,父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壺酒,道:“恕你無罪,下去侍候。”
宮女謝恩后碎步退下。
我也不看他,只抱著搶來的那壺酒,酒到杯干。
酒過三巡,熙音站起身來。
眾人的目光都看過去。
她立于殿門處,玉立亭亭,薄綃絲絹輕浮若云,整個人煙籠霧罩,連聲音也嬌怯了幾分。
“父皇,自靖難以來,您戎馬征戰(zhàn),百事操勞,難有閑暇與我等團聚,女兒更是多日未見父皇尊顏,今日相聚,實是欣喜孺慕不勝,女兒愿獻清詞一曲,為父皇母妃,及諸位姐妹一助酒興?!?
“好,”父親仔細的看著她,神情里幾分恍惚,答應得卻很干脆,語氣尤其溫和:“難得你如此孝心?!?
熙音手一招,已有宮人抱過一把琵琶來。
我斜靠殿壁,舉杯懶懶道:“卻不知獻何曲目?”
熙音長睫掀動,靜靜向我看來:“姐姐可有教我?”
“不敢,”我笑道:“我對琵琶不甚了了,左不過將軍令,陽春古曲,青蓮樂府,潯陽琵琶,十面埋伏,夕陽蕭鼓之類?又或者,妹妹高才,自創(chuàng)曲目按詞作彈?看妹妹今日這般品貌,風流裊娜,目勝秋水,嬌弱間別有幽怨意趣,又善彈最宜‘訴怨’,聲若玉珠情致纏綿余韻悠長之琵琶,倒是適合作《長門賦》,《樓東賦》之歌,屆時一曲盡,座中雖無江州司馬,也必有人觸動柔腸,衣衫盡濕了?!?
這番話,刻毒譏諷,挑撥生事,我就不相信,有人會無動于衷。
隱約座上,王妃輕輕動了動身子,離父親遠了些。
父親皺了皺眉。
熙音按弦的手頓了頓,睫毛垂下,又抬起,目光怨毒。
我笑容滿滿,“哦,這不過是區(qū)區(qū)拙見,妹妹如此伶俐人兒,胸中自有定見,卻是我多話了?!?
她看著我,極慢極慢的笑了笑,道:“姐姐高見,妹妹見識了,只是華美大賦,卻非熙音薄技所能,不敢獻丑?!?
她似是怕我再說出什么來,極快的坐下,調弦,起音。
素手輕撥,音色低徊,而她啟唇作歌,其聲空靈婉轉,哀傷自生。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我拈著杯,聽著這詞曲都極為不合時宜,但明顯極投父親心意的彈奏,面上一抹冷笑。
斜眼看過去,王妃面若寒霜,父親卻微有惆悵追憶之色。
李季蘭這首詩,意境高遠而纏綿入骨,想來是極合花樓清倌身份的曲子,遙想當年,月上高樓,蘭臺深簾,紅羅繡帳半掩美人琵琶,素衣纖指悄彈相思之曲,那一番心旌搖動色授魂與,即使于心存大志鐵血半生,情事多如春夢風過無痕的父親心里,只怕也多少會留存一縷經年不散的旖旎香吧?
熙音啊熙音,你也足夠大膽,于此場合,以此身份,奏此詞曲,若父親不為所動,那么王妃立即便可治你一個“佻達不恭,有失體統(tǒng)”之罪。
你不顧一切,到底是為什么?
奪回父皇愛寵,然后?
我冷笑著,不耐煩再聽,拈著酒杯的手指,于她轉音之際,指尖虛空一彈。
叮一聲,一弦斷。
猶如擊蛇于七寸,攻敵在軟肋,熙音輪轉如意的指法,圓熟流暢的曲調,突然被擾,頓時微微一窒。
只一窒,她立即反應過來,然而父親已自沉迷中瞿然而醒。
我站起身,搖搖晃晃笑道:“好聽,好聽,這曲子還真不是宮中那些富麗無味的煌煌大樂可比,聽那些大兵們說,北平飄香閣里的頭牌姑娘真真,就擅彈琵琶,也唱過這曲,都說清脆悅耳如聆仙樂,我倒是一直渴慕一聞來著,礙于身份不得成行,如今可算是飽了耳福了?!?
熙音面色慘淡,父親面色一沉,正要說話,我已急急捂嘴,嘔的一聲。
他皺眉道:“你喝多了!”
又命宮女:“去扶郡主下去休息,備醒酒湯,好生侍候?!?
宮人們應了來扶我,我晃悠悠一把推開,笑道:“誰說--我醉了?我---清醒得很……”踉蹌一栽,腳步一滑,正滑到熙音面前。
她抬頭看我,面色慘白而目光平靜,只緊緊抱著那琵琶,穩(wěn)穩(wěn)端坐。
我的目光于剎那間掠過那琵琶-----雖然養(yǎng)護得很好,但看得出,有些年代了。
背對眾人,我手掌一翻,便要順勢毀去那琵琶。
她不吭聲,默然將手臂一橫,竟是妄圖以血肉之軀擋下我的掌力,護住她的琵琶。
我一低首觸見她眼神。
悍厲而決然。
這是……她娘的遺物吧?
我突然心痛如絞。
血泊里掙扎的女子顏容,飛電掠過。
還有那個,寂寥中哀哀死去的女人,我沒見過她,然而無論如何,她亦無辜。
冤有頭債有主,我何必和死人的東西作對!
收手,手指一翻,飛快在她喉間掠過,滿意的看見她激靈靈一顫。
我仰首長笑,跌跌撞撞向外走。
宮人們追出來,嬌呼:“郡主這邊請,郡主,郡主……”
“哦……”我掩面回首:“我不要在這里睡,我回去……”
父親微笑道:“你這樣子怎么回去?叫人看見未免太失體統(tǒng),何況,按說,宮中才是你的家啊?!?
我斜他一眼,嘟囔:“何謂家?有真心親友,有關愛之處,才叫家吧?”
他窒了窒,我卻已轉身,隨著宮人去了坤寧宮東側偏殿。
見到床榻我立即爬上,扯過被子來蒙頭一蓋,喝道:“都給我滾出去!吵我睡覺者板子伺候!”
半晌,聽得沒有動靜,我睜開眼,眼神清明。
掀開絲被,被頭之上,一片淋漓水跡。
被我逼出的酒液,濕透了半幅絲被,我將那被團揉在一起,雙掌運力,毀去絲被。
盤膝靜坐于床上,我閉目沉思。
第二壺酒隱約有些不對勁,我心中生疑,所以搶走了父親的酒壺,兩相對比,便猜到我那壺酒里加了極其高妙的藥物,那氣味,有點似少見的迷幻之藥“氤氳草”。
細細回思氤氳草的功效,依稀記得無色,有極淡的酒味,有迷幻神智之效,最宜置于酒中,少有人能察覺,且中者醒來后根本不知道發(fā)生過什么。
他要迷倒我,為什么?
忽聽吱呀門扉輕響,我立即躺下,聽得有人輕手輕腳進得門來,悄聲喚道:“郡主,郡主……”
我背對而臥,狀似沉酣。
她頓了頓,又試探的喚道:“……郡主?”
見我無甚反應,她輕輕上前,放下手中物事,又凝神觀察半晌。
隨即退了出去。
門被輕輕掩上,隱約聽得有人悄聲問:“在?”
那宮女嗯了一聲。
我閉目凝神,細細傾聽,屋頂,檐角,廊下,四面八方,皆有呼吸之聲。
圍得水泄不通……想攔阻我出去?
我還偏要離開。
走到窗前,我微啟窗縫,向外看了看。
然后搬動殿內桌椅等物,簡單布置了個陣法。
又隨手抓了個羊脂玉瓶,自帳幔上撕了塊明黃緞子,揣在懷里。
完畢后飄身而起,半空中單手一勾,抓住橫梁,貼于殿頂。
居高臨下手指一彈,擊碎窗前幾上一枚花瓶,指風勁厲,不僅立時將花瓶粉碎,同時將碎片濺開,割破窗紙,飛出窗外。
窗外,我剛才看過,恰好有一長滿睡蓮的巨大金缸,我指風射出的角度經過計算,正正將碎片擊在金缸上,回聲響脆,裊裊不絕的傳開去。
立即呼呼風聲連響,屋頂,檐角的人默不作聲衣袂帶風,直撲后窗。
廊下的人則快速奔來,一邊呼叫:“郡主?有刺客!請容屬下放肆!”一邊踢開殿門。
他們踢開殿門沖進來的那一剎,我身形如煙,自前窗竄出,飛快越過長廊,掠出殿外。
并沒立即往外撲,而是一翻身上了殿頂。
果然,殿外花園里,大隊的侍衛(wèi)已經涌了來,我剛才若出去,正好直接撞上。
待他們一呼擁進廊下,我雙腳一蹬,電射而出。
幾個起落,已出坤寧宮。
在坤寧宮宮墻外的拐角等候了一會,等到兩個傳菜的太監(jiān)過來,一舉手劈昏,目光一掃,選了身形瘦弱的那個,剝了外袍,罩在我自己身上。
然后弄醒另外一個,他渾渾噩噩張開眼,看見我要驚呼,我手一抬,塞了顆丸子到他嘴里。
沉聲道:“穿腸毒藥!”
他嚇得激靈靈一顫,睜大眼睛不住抖索。
我惡狠狠道:“跟我走,別說話,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出了門,我給你解藥。”
他忙不迭雞啄米般點頭。
我拿了那托盤,放上玉瓶,用明黃緞子一蓋,命他端著跟在我身后,自己施施然前行。
出宮門時,守門太監(jiān)掀起眼皮,瞭了瞭我手中物事,問:“做甚去?”
我笑著咳了咳,示意嗓子不豫,指了指身后,那太監(jiān)立即伶俐的答:“奉旨賞賜高陽郡王?!?
他那不男不女的公鴨嗓子再明顯不過,那太監(jiān)揮揮手便過了。
閑閑出了內宮,在一僻靜處,我對他呲牙一笑,道:“剛才喂你吃的是薄荷松子糖,我家秘制,清涼吧?”
他呆了呆,未及反應,我再次將他劈昏,拖到樹叢里,然后直奔外廷。
也是多虧父親進京后大舉清宮,原宮中侍衛(wèi)太監(jiān)逃跑的加上死去的,少了一小半,暫時還沒來得及選進,內宮人員銳減,我一路過去,碰見的也就兩批侍衛(wèi),內宮外廷各有建制,互不統(tǒng)屬,他們見我一個陌生小太監(jiān),也沒疑心,隨便扯個理由就過去了。
因為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惑,我選道奉天殿,夜色里我直奔那熟悉之處,原本還遮蔽著行藏,因為父親擇定于七月朔日在奉天殿繼位,所以最近一直在日夜趕工修復被損毀的奉天殿,時常到夜深仍有工匠忙碌。
然而今日卻是奇異,遠遠的,便見修建了一半的宮殿沉默蹲伏在黑暗中,奉天殿前的偌大廣場寂然無聲。
而天際彤云低垂,沉悶欲雨,偶有風過,帶來一陣甜腥的熟悉氣息,淡而清晰,正是白日里父親行走間,衣袍拂動時散發(fā)的氣味。
我的心,砰砰的跳起來,
這般濃烈至經久不散的氣息,非大肆殺戮不能如此……白天,我在乾清宮等候父親時,于奉天殿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握緊拳,手指深深陷入掌心,我一步一步,緩緩走入廣場。
地面濕潤,似是被人用大桶的清水沖洗過。
我蹲下身,以臉俯近地面。
那氣味更加清晰的沖進鼻端。
我茫然的站起身,呆呆看著地面,想了想,飛速一個旋身,掠到殿前丹陛漢白玉扶欄,伸指在欄桿底端一摸。
觸指粘膩,我舉起手指,就著昏暗朦朧的月光,看見指尖那一抹猶自溫熱的鮮紅。
豁喇!
電光劃裂層云,光柱灼亮,滿天滿地的白光里我怔然而立,只覺得四面亮至什么都看不清,卻又滿布幢幢妖靈鬼影,于這洪荒宇宙之中,憤聲長號,泣笑尖哭。
電光再閃,我的眼光忽觸到殿角處一處瑟瑟蜷縮的身影。
我連思考都沒有,翻飛間已掠至黑影前,單手一提,將之提起。
嚓!照日冷光如匹練,一交睫間已抵上那黑影胸口。
他長聲尖叫起來,叫聲卻淹沒來隨之而來的滾滾雷聲里。
是個守夜小太監(jiān)。
我聲音冷森,照日劍毫不憐憫的再向前頂了頂。
“說,白天這里,發(fā)生了什么?!”
上古神兵的寒銳之氣令小太監(jiān)來不及驚惶,不得不抖抖索索開口,他張大的瞳孔于陣陣閃沒的電光里驚怖無限,卻不知道是因為利刃襲身的驚懼還是因為自己所目睹的一幕:“白天……這里殺了方家人幾百人……當著方孝孺的……面……”
我手一軟。
照日劍嗆然落地。
小太監(jiān)連滾帶爬滾了開去,極其敏捷的沖出殿外。
我卻已經顧不得他了。
好……父親……你好……
你好狠!
原來你,一直在……騙我!
你故意宣我入宮,將我絆在乾清宮。
而在去乾清宮接見我之前,于奉天殿,你雷霆萬鈞的,殺掉了方家上下。
然后你若無其事的回乾清宮,帶著一袖被染上的血腥氣息和我做交易,甚至利用我救人心切的心態(tài),無恥的暗示我,可以拿自己的不死營來交換方家的赦免。
我知道你不可信任,但為了那最后一絲希望,為了那些我并不知道已成冤魂的人們,我仍然放棄了我的心血。
然而,你再一次用事實證明,你的無恥非人所能想象。
我怔立于廣場中央,渾身顫抖至無法站立。
幾個時辰前,于我白日眺望中,于我在乾清宮前散漫遙觀中,這偌大廣場,曾上演慘絕人寰一幕殺戮。
血流成河,碎肉飛沫,濃稠的鮮血匯聚成細長的溪澗,緩緩流入金水河,水色粉紅數(shù)日不去,而潔白的漢白玉地面,淡淡一層血色,清水潑洗無數(shù)遍,依舊不能復本來面目。
而我彼時,懵然不知。
我已不知這一刻自己是何感受,只覺濕冷腳下卻似有火灼燒,蔓延盤旋,灼著我全數(shù)神智。
我立于方家族人血海之中!
長空里,冷電中,暴雨扯連成鋪天蓋地的黑幕,兜頭而下。
百條冤魂徘徊不散,夜雨驚魂齊聲嘯哭!
我仰首向天,亦悲憤長嘯。
“啊!”
雨勢如傾,不過一眨眼的功夫,衣衫盡濕。
我全身上下,無一干爽之處,長發(fā)俱濕漉漉貼在額上,連珠的雨水激得我張不開眼睛,我干脆閉上眼睛。
雨聲如此劇烈,以我的耳力,依舊聽見遠遠有人接近的聲音。
那聲長嘯,定然已驚動大內侍衛(wèi)。
再不猶豫,我飛身而起,身形如鳥,轉眼已立于奉天殿殿欣賞頂檐角脊吻之上,手腕一振,懷內精致的,從未使用的山莊旗花火箭帶著凌厲的尖嘯飛射長空,耀目的藍金二色火光即使連這深沉如墨的雨夜亦不可遮沒,拖曳著星輝般的尾羽,閃爍著驚艷的火花,一路直升云霄。
我仰頭,看著那輝煌的色彩于天際鋪漫,漸漸消逝,降落,漫天雨水夾落星花紛飛,遙遙落于那些或驚惶,或無措,或心虛的眼眸。
愴然一笑,我盤膝在狂風暴雨下的屋頂,坐了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大規(guī)模使用山莊的力量,這個旗花火箭是山莊最高等級的命令,意喻:所有暗衛(wèi),不論身處何等情勢,一律立即聽令集合!
我原以為,我這一生,都不會有被人逼至不顧后果大規(guī)模使用某地全部山莊力量的機會。
因為這意味著外公在某地苦心布置的所有暗衛(wèi)力量,將在這次使用后,被連根拔起。
然而世事總不如人所料,最后,逼得我破釜沉舟不顧一切一戰(zhàn)的,竟是我的親生父親!
雨幕里黑影一閃,又一閃。
已有兩人站在我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