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九年二月初二,龍?zhí)ь^那天,江北大營的加急件發(fā)往軍機處——鐘蟬將軍在巡營途中,突然從馬上摔了下來,昏迷不醒。
整個江北大營的軍醫(yī)都聚集在了他的營帳里,人恐怕要不好。
軍機處經(jīng)過緊急確認(rèn)情況后,立刻決定放出紅標(biāo)急件轉(zhuǎn)給顧昀,信尚未發(fā)出,江北大營的第二封急件到了。
鐘蟬將軍沒了。
他死于前線,卻并非死于戰(zhàn)場,而是如同世間萬千尋常老人一樣,不痛不癢地?zé)o疾而終了。
這種死亡讓人覺得空落落的,因為沒有仇人可痛恨,沒有仇恨可發(fā)泄,又并非久病床前。
忽然之間,一個人就沒了,讓人覺得很沒有真實感。
顧昀拿著紅標(biāo)急件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光景,一口氣從紊亂的心口中緩緩?fù)鲁?,他才回過神來——不是做夢。
帥帳中靜默了片刻,隨后不知是誰起的頭,七嘴八舌地道起“節(jié)哀”。
沈易低聲道:“大帥,老將軍七十有六,已經(jīng)古稀,算是喜喪,你別太往心里去?!?
“我知道,”顧昀默默地坐了一會,擺擺手,“我知道,沒事,可是江北形勢微妙,主帥這時候出事,重澤又剛剛接過兩江總督,難以兼顧,恐怕生變,唔……我想想……”
然而他嘴上說著“我想想”,心里卻有那么片刻的空白,好像一時間所有的思緒都給掐斷了,摸不到頭緒。
沈易覷著他那不痛不癢的臉色,低聲提道:“大帥,江北水軍是鐘老將軍和姚大人一手歸攏后調(diào)教到如今的,別人恐怕壓不住水軍的陣?!?
他起了這么個頭,顧昀總算反應(yīng)過來了,不慌不忙地接上了自己的話音:“姚重澤和鐘老的副將暫時還能應(yīng)付,只是姚大人暫代兩江總督恐怕是代到了頭,楊榮桂剛出了事不到半年,好不容易穩(wěn)定下來……”
后面的話,顧昀不便當(dāng)著眾將軍的面大喇喇地擺出來——江北的局勢好不容易穩(wěn)定下來,流民、商戶與地方官才剛剛各歸各位,很多地方的工廠才剛剛修起來,人還沒把房子住暖和……
而雁王前不久剛剛辭官,江北運河一線誰來接管?
是又要來一場爭權(quán)奪勢的腥風(fēng)血雨,還是之前種種努力一朝付之一炬。
有人生不逢時,有人死不逢時,鐘老將軍死得時機不對。
顧昀頓了頓:“我得過去看看,這邊……”
蔡玢忙道:“何將軍和沈?qū)④姸荚?,大帥放心,北疆出不了亂子?!?
顧昀一點頭,囑咐親兵收拾,自己迅速攤開紙筆,給朝廷寫折子。
先得派人送信,還要交接軍務(wù),折騰了一溜夠,直到燈都點上了,顧昀仍在拉著沈易交代:“加萊熒惑這個人,大部分時間是個梟雄,小部分時間是條瘋狗,這回十八部落內(nèi)亂,弄不好會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嗎?”
沈易點點頭:“蠻族會就此沒落?!?
從盤古開天地至今,多少宗族血脈都湮滅在了浩浩光陰里,或是天災(zāi)、或是戰(zhàn)亂、或是在漫長的通婚中血統(tǒng)被同化……有些如泰山崩,有些如風(fēng)吹沙,天翻地覆,而后潛移默化。
沈易終于明白他那天在天牢中聽見哧庫猶歌聲時的感受了,蠻族正在走向末路——盡管他們垂死掙扎,仍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推著。
今天是蠻族,倘若當(dāng)年京城城破,或許走向末路的會變成大梁。
“你心里有數(shù)就好,”顧昀道,“加萊熒惑和胡格爾那種親生孩子都能做成烏爾骨的瘋子,最后關(guān)頭沒人知道他們能干出什么,千萬不能掉以輕心。蔡老年紀(jì)大了,何榮輝脾氣又太躁,季平,這邊可能主要靠你了?!?
顧昀閑時也耍貧嘴,但正事上卻不是啰嗦的人,這種程度的叮囑在他看來已經(jīng)有點算多嘴多舌了——但他沒辦法,實在太不放心了。
沈易:“交給我吧,北疆要是出了事,我提著頭去見你?!?
“我要你的頭干什么?”顧昀搖頭笑道,“我從來不吃豬頭肉?!?
沈易:“……”
顧昀在他發(fā)作之前就跑到了安全距離以外,隨手抽出一根割風(fēng)刃斜跨在后腰上:“我走了?!?
“等等,子熹!”沈易突然叫住他,“你把陳姑娘帶上?!?
鐘老將軍死訊傳來之后,顧昀交接軍務(wù)有條不紊,還將部將們挨個囑咐到了,甚至能若無其事地開幾句玩笑,外人看來,他這反應(yīng)平淡冷靜得近乎涼薄,沈易卻心生隱憂——當(dāng)年他從加萊熒惑嘴里得到玄鐵營事變線索的時候,一開始也是這種若無其事的模樣。
“我?guī)墒裁??”顧昀頭也不回道,“你真當(dāng)陳家是賣仙丹的,下葬了的人也能救活嗎?”
話沒說完,他人影已經(jīng)趕投胎似的不見了。
而與此同時,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雖然大梁方面已經(jīng)極力不聲張,但兩軍對壘時對方主帥出事是不可能完全瞞住的,就在顧昀接到消息,連夜趕往江北駐地的時候,江南西洋軍中也是燈火通明、徹夜不眠。
雅先生接過侍者手上端著的藥水,吩咐說:“我?guī)Ыo陛下,你去讓他們都別來打擾?!?
侍者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意,飛快地跑了。
沒等靠近門邊,雅先生先聽見了里面的爭吵聲。
“不行,太貪婪了,”教皇沙啞而間或夾雜著幾聲咳嗽的聲音傳來,“我不建議這樣做,你不可能吞下比自身胃口更大的東西,這樣貪婪,遲早要出事的!”
另一個人用油滑如爬行類動物的聲音回答:“恕我直言,陛下,這并不是貪婪,而是觸手可及的利益——如果我夢想一口吃掉一顆星星,那么我是貪婪,但恰恰相反,我只想要多一顆小甜餅,而它恰好就在我手邊……”
雅先生皺皺眉,粗魯?shù)厍庙戦T:“打擾,陛下的藥來了?!?
與教皇對峙的男人倏地閉了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無禮地聳聳肩。
這位圣地派來的使者,已經(jīng)因為各種緣故在大梁停留了半年多了,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眾人都心知肚明,這位是圣地的國王與貴族老爺們派來管賬的。
圣地那邊國王迫不及待地想收攏土地與王權(quán),巴不得教皇倒臺,剛開始,圣使十分不懷好意,千方百計地想證明這次的戰(zhàn)爭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然而漸漸的,隨著他們運回國內(nèi)掠奪來的財務(wù)與礦產(chǎn)越來越多,國內(nèi)種種不和諧的聲音都低下去了。
圣地的貪婪被神秘東方土地的富饒徹底點著了,那些本來想看著教皇灰溜溜滾回來的貴族們開始改變態(tài)度,比之前任何人都更為積極地推動起西洋軍在大梁的利益,恨不能張開小小的一張嘴,異想天開地把這龐然大物一口吞了!
這一次利用北方轉(zhuǎn)移大梁的戰(zhàn)略重點,再在中原人無暇他顧的時候趁火打劫,就是圣使一力促成的。
教皇本來是極力反對的,因為南北兩個戰(zhàn)場中間有幅員遼闊的中原北方地區(qū),自從西邊的運輸通訊線路斷開之后,雙方聯(lián)系起來效率非常低下,教皇當(dāng)年整合四方野心家圍困大梁四境的時候,利用的就是信息阻斷的時間差,深知軍機的一縱即逝。何況北方的加萊熒惑在他看來,骨子里有偏激瘋狂的一面,不夠冷靜,根本不適合長期合作。
可惜,教皇雖然有這支軍隊的指揮權(quán),但歸根到底的所有權(quán)是屬于圣地國王和貴族的,物資可以從本地掠奪,紫流金卻不行——江南連一滴都沒有,必須倚仗國內(nèi)運送,他無形中少了很多籌碼。
現(xiàn)在果然被顧昀將計就計地引發(fā)了蠻族內(nèi)亂,無形中甚至加重了蠻族的覆滅。
教皇固然不想和加萊熒惑合作,可也絕不想讓西北的玄鐵營南下,而一旦大梁得到了十八部落大量的紫流金礦藏,江南戰(zhàn)場將會陷入到十分被動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