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木鳥尚未飛入帥帳中,便被親衛(wèi)一手捉了下來,他將這小東西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擺弄了好幾遍,沒擺弄出什么名堂來,就在他如臨大敵地想拿去請軍中靈樞看看時,旁邊忽然有人低聲道:“給我吧。”
親衛(wèi)抬頭一看,只見沈易從外面走進來,忙將那木鳥雙手奉上。
沈易接過來摸了一把呆呆的鳥頭,親衛(wèi)一愣,覺得自己好像聽見沈?qū)④妵@了口氣。
木鳥是被鐘蟬將軍留下的磁石引來的,沈易輕手輕腳地捏著它走進帳中,帳中光線晦暗,幾個軍醫(yī)悄無聲息地進進出出,一股嗆人的藥味撲鼻而來,當中還夾雜著一點洗不清的血腥味。
姚鎮(zhèn)正站在一邊,轉(zhuǎn)頭望向沈易,神色凝重。
那天水戰(zhàn)中為了拖延時間,顧昀所在主艦被敵軍擊中,主艦當場解體,金匣子在水面上炸成了一朵眼花,所幸顧昀雖然又聾又瞎,但反應(yīng)很快,感覺不對之后第一時間命人棄船跳海。
由于跳得及時,鷹甲將他從水里撈出來的時候,好歹人還沒烤熟。
西洋軍遠洋補給線被截斷,內(nèi)江上游又早被顧昀在西南增的兵控制住,兩條補給線全斷,無奈之下只好退走東瀛水域。
倘若不是主帥重傷,這一戰(zhàn)絕對是能載入史冊的完美大捷。
顧昀這回事先將戰(zhàn)報、家信等一干道具全都準備得妥妥當當,外人內(nèi)人一起瞞著,即便在兩江大營中,消息也壓得死死的,除了幾個高層將領(lǐng)、親衛(wèi)、軍醫(yī)與將他撈回來的幾個鷹之外,一概一無所知。
可想而知這回沈易跟姚鎮(zhèn)擔的壓力有多大。
沈易:“怎么樣?”
“來得正好,人醒著,”姚鎮(zhèn)低聲道,“顧帥將你調(diào)來實在太有先見之明了,季平兄,要不是你在這,我大概覺得天都要塌了?!?
沈易苦笑道:“哪里,一回生二回熟……你先歇著,我跟他說兩句話。”
姚鎮(zhèn)點頭,揮手帶著軍醫(yī)們撤開,沈易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托起顧昀無力地垂在床邊的手心。
床帳一放下來,帥帳中人來人往進進出出,顧昀一概全無察覺,直到這時,感覺到手中這只爪子上有割風刃磨出來的厚繭,他才知道來人是沈易。
顧昀周身的骨肉沒幾處是好的,身上夾滿了鋼板,整個人被固定著無力扭頭,昏睡一會被疼醒一會,才一睜眼,額角的冷汗就開始往下淌,眼睛哪怕睜開也對不準焦距,軍醫(yī)說人在巨震中本就容易傷到耳目,他還不止一次給自己雪上加霜,現(xiàn)在眼睛睜開只能微微感光,別說琉璃鏡,就算架一只千里眼大概也無濟于事了。
“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好?!鳖欔佬睦锬叵氲溃耙院蟛粫婵床灰娏税??”
沈易一看他那茫然的目光鼻子就一酸,在顧昀手心上寫道:“臨淵閣有信?!?
顧昀眨了一下眼。
沈易將木鳥拆開,準備寫給他,誰知一眼掃過字條上的內(nèi)容,自己臉色先是一緊。
顧昀等了半晌不見他吭聲,手指疑惑地在沈易手背上敲了敲。
沈易是個好脾氣的人,除了跟顧昀打鬧時會半真半假地咆哮幾句,極少動真火,此時他定定地坐在床邊,捏著木鳥的手突然發(fā)起抖來,胸口劇烈起伏了幾次,“咔噠”一聲,木鳥被他活生生地掰下了鳥頭。
“這算什么?”他心道,“這算什么!我們出生入死為了誰,鞠躬盡瘁又為了誰?這他娘的有意義嗎?”
顧昀心里緊了緊,唯恐再節(jié)外生枝,顧不上琢磨自己的瞎眼,勉力開口道:“怎……咳……”
他喉嚨上有一道被彈片刮出的傷口,險些傷及大脈,與之前的舊傷疤幾乎重疊在了一起,雖不至于變成個了然,說話卻十分很吃力,像個破風箱。
破風箱問道:“朝中還是要堅持議和?”
沈易眼睛里都是紅血絲,在顧昀手中寫道:“臨淵閣派了專人監(jiān)視外事團,發(fā)現(xiàn)他們中有人在和西洋使者暗通條款,有一批身份來歷不明的人混入了外事團。”
顧昀頓時松了口氣,難耐地動了動被夾在那的脖子:“我還當什么……外事團的名單不是已經(jīng)送來了嗎?沒有突然加人的道理,要真那樣,大可以將他們攔在駐地之外,不要緊。”
沈易:“因為這場仗,外事團本來沒有理由再來前線,他們在彭城待命,向朝廷請旨,李豐說原路無功而返也不好,便令其在彭城稍作休整,等朝廷犒軍物資撥出,要一同送到兩江前線,算作……”
顧昀微微挑起一邊的長眉,沈易艱難地停頓了一下,在他掌中一筆一劃地寫道:“犒軍。”
這兩個字對于玄鐵營所有舊部來說都太敏感了,顧昀明顯抽動了一下,隨即又被身上的鋼板強行綁回原位,冷汗當時就順著鬢角流下來了。
沈易慌忙按住他:“子熹!”
這樣一折騰,顧昀胸口處的繃帶明顯地滲出血來,血的味道沖破了重重藥氣,濃墨重彩地散在空中,這讓他的臉色越發(fā)慘白。
沈易有種他整個人都在緩緩蒸發(fā)的錯覺。
而他竟還不肯老老實實地暈過去。
竟還要對內(nèi)對外都強撐出一個游刃有余的假象來。
一個人舍生忘死,在其生前身后,徒勞所得的,又能有什么呢?
縱有千秋功名垂青史,來日也不過就是塊牌位。
后世的王公貴族想起來,便拿出來編排兩個閑來無事的典故,或還要故意貶斥幾句,以顯示自己見識廣博、與眾不同。
市井百姓想起來,則多半喜歡編一些捕風捉影的軼事緋聞,將他在倉皇一生中與一個個莫名其妙的紅袖編排在一起,私奔個百八十次,艷福都在死后。
沈易:“我馬上給陳姑娘寫信,我我……我陪你辭官回家,你干脆把殿下一起拐走,愿意養(yǎng)傷養(yǎng)傷,愿意治病治病,管他什么李家張家的!我……”
顧昀嘆了口氣,輕輕地攥住了他的手。
沈易氣息亂得一下說不出話來了,在顧昀看不見的地方做出了預(yù)備嚎啕大哭的表情,卻不敢顫抖抽噎太過被顧昀察覺,哭得大氣也不敢出,默默地用嘴吸氣,眼淚還要用自己的鋼甲接著。
顧昀卻依然感覺到了,只是沒有揭穿,伸手拍拍他輕聲道:“不算什么大事,不必炸毛……長庚有消息嗎?”
“有?!鄙蛞锥叨哙锣碌貙懙溃暗钕抡f,讓你不必顧忌別的,倘若有歹人意圖作亂,由著性子殺了就是,京城就算天塌了,他也撐得住。”
顧昀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
失血會讓人腦子不清楚,他得花上幾倍的精力、全力以赴才能集中精神把這里面的事琢磨清楚:“我說怎么這邊……仗還沒打完,就有人想先料理我……咳咳,果然是京城變天,有人狗急跳墻,我們跟洋人之間勢必還有一戰(zhàn),眼下我走不開,幫不上他太多……你把外事團放進來,然后立刻扣住,嚴加看管,切斷他們跟京城的聯(lián)系,西洋人倘若在其中也……咳咳……扮演了一個什么角色……不如將計就計……”
沈易不吱聲。
顧昀:“……季平?”
沈易忽然問道:“你覺得值嗎?”
顧昀一愣。
沈易的目光飛快地從他胸口的血跡掠過,貼近顧昀的耳朵,一字一頓地將自己的話送進那聾子的耳朵:“你心里想的是我們和洋人之間勢必還有一戰(zhàn),別人想的是怎么將你這大將軍拉下馬,你覺得值嗎?”
顧昀心里當然不可能是全無芥蒂的,可惜無奈身邊有這么個愛炸毛的沈易,兩人相處,不管各自本來是怎么想的,湊在一起,總要有一個負責炸毛,有一個負責冷靜,沈易搶先占了前者的角色,顧昀只好心態(tài)平和地充當后者。
顧昀:“你花五兩銀子給陳姑娘買的那破步搖,難道就很值,不還是當冤大頭買了?”
沈易:“我對我喜歡的女人犯賤,應(yīng)當應(yīng)分,我不丟人,你又給誰當這個賤人?”
顧昀慢吞吞地回道:“果然久病床前無孝子,你這不孝的東西,都學會罵人了?!?
沈易:“……”
顧昀戎馬倥傯的半生中,心里升起過多少次走人的念頭,沈易心里就升起過多少次“再也不管這混賬了”的念頭。他一把甩開顧昀的手,轉(zhuǎn)身就要走,心道:“你愛死不死?!?
顧昀:“季平!”
他的手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抓了一把,抓了個空,手指被繃帶和傷藥綁得近乎畸形,五指都合不攏,蒼白的皮膚上布滿傷痕,從死氣沉沉的繃帶下露出來,一下就把沈易抓的心里好生難受,頓時沒了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