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談崩
焦家十三姑娘的名聲,在京城一直都很響亮,她當了七八年承嗣女,因身份不同,種種行為,和一般女兒家南轅北轍。有些事焦家人自己不張揚,但權家難免也收到一點風聲,權仲白心底也不至于不清楚,焦清蕙雖然在應酬場合里永遠輕聲細語,保持了她高貴矜持的做派,可她是承嗣女的身份,要總是一派大家閨秀的樣子,焦閣老又怎么放心由她來接手家業(yè)呢
可就算如此,十三姑娘這直勾勾地一句話,也令他氣血翻涌,一時幾欲暈厥。權仲白并非沒有見識過更大的場面、更離奇的對話與更粗魯?shù)呐畠杭遥吘顾t(yī)者出身,世態(tài)炎涼人間百態(tài),從少年時起就見得慣了??伤惺苓^的這許多質疑里,似乎還沒有一句話比焦清蕙的這么一問更有力,更能觸到他的脾氣也許,任何一個男人被這么一問,也都會有些脾氣的。
“十三姑娘,貿(mào)然請見,是我的不對。”他嘆了口氣,終究還是維持了風度,即使幾乎將牙咬斷,語氣也還是那樣輕柔誠懇:畢竟自己說的是這么一回事兒,焦清蕙脾氣要是再大一點,恐怕會端起茶來淋他的頭。“但婚姻大事,關乎終生。正是因為不想耽誤姑娘,這才有此說話。我生性浪蕩,實在是”
蕙娘此時心情,就要比前些日子更輕松得多了。她幾乎是愉快地鑒賞著權仲白俊顏上的挫敗和苦惱,自己反倒拿起瓷杯,輕輕地啜了一口茶水。
“您也先用一口茶?!彼χ鴮⒉璞o權仲白端了過來。“不要著急上火,我可不是說什么氣話”
這倒是真的,她還沒那么無聊,幾乎是婚前唯一一次見面的機會,還會為出一口氣,便肆意羞辱權仲白。權仲白要覺得他被羞辱了,那是他自家的事,在蕙娘自己,她這話是說得不虧心的。“我問二公子這句話,是因為二公子恐怕實在是有些誤會。正待字閨中,只能由人挑肥揀瘦,自己但凡做一點主,那就是離經(jīng)叛道、十惡不赦的人,在我心里,那實在是我焦清蕙。年過而立,自家有一份事業(yè),能夠自己做得了自己主的,連皇上都要客氣相對的,卻是二公子。二公子請想,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三從四德的女兒家,又怎能為任何一件事做主呢當家做主的,自然是男子漢們可我要是個男人,早就娶妻生子、繼承家業(yè)了,又怎還會和二公子說親呢。二公子,請您細心品味品味,我這話,說得有沒有道理?!?
她客客氣氣的這一番話,倒是比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問更噎人。權仲白一時竟無話可答:細品起來,句句都是諷刺,失望和輕視幾乎滿溢??捎值拇_句句在理,人家話也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了。你看不上,那就讓自己家里人別來提親,連自己家里都處理不好,指望一個沒出閣的女兒家來辦事,這也著實是有幾分可笑了吧
忽然間,焦清蕙的臉看起來也沒那樣美了。權仲白是見過許多后宮妃嬪的,即使他不愿再娶,也始終還能欣賞美色。先帝說焦清蕙,“在她長成之后,三宮六院,只怕多有不如。”這當然是過分溢美了,僅在深宮中,就有兩位妃嬪的美色能同她一較高下。但的確,她生得很端正、很美,氣質也很端正、很清雅可尖利刻薄成這樣,那還能算個姑娘家嗎
“我的確庸碌無能?!彼餍砸簿凸夤鞯卣J了下來。“就因為自知平庸,更不敢高攀您。也怕您一輩子都怨我,只能將我卑微屈下的一面,剖白給姑娘知道,免得姑娘終身所托非人,我確是一片好意兩家議親的事,現(xiàn)在雖然還秘而不宣,但不論將來成或者不成,都很難完全保密。我也許是能說動家里,將親事反悔,但和女方拒婚相比,您難免就難堪一些了”
權家都說了親了,忽然又反悔,這事要傳出去,第一個最高興的,肯定就是吳興嘉了。上層世家說親歷來謹慎,就是這個道理,為女方拒婚還好,畢竟有女百家求、說親低一頭,這也是很正常的事??赡蟹椒椿?,不但對兩家關系是極大的打擊,在女方本人來說,也是奇恥大辱。一經(jīng)泄露,清蕙本來就難說的婚事,只怕就更難說了。
這倒也的確言之成理,清蕙心底一個小結,就不情不愿地打開了:總算不是全無腦袋,還知道當面拒婚,對女方來說不是什么好事。
“可你想過沒有,這事是我們能做得了主的嗎”她也就不再堆著那客氣虛假、甜得發(fā)膩的語調,將凜冽本色露出一二?!暗材阋獙φ幸稽c了解,便不會做今日的蠢事了,以我們焦家所處的情況,這門親事祖父是一定會答應下來的。即使把我嫁個牌位,恐怕他都肯干更別說要挑你的毛病”
她頓了頓,很是不甘心地承認,“也不是那樣簡單的,我們這樣的人家,男婚女嫁,出于兩情相悅的本來就是鳳毛麟角。怎么,難道二公子還想著找個情投意合的女兒家,也不計較出身,也不計較門第,同她和和美美地過完下半輩子嗎”
最后這句話,到底還是忍不住摻了一點諷刺。
權仲白便忽然沉默了下來,他望向蕙娘的眼神,又再有了變化忿然、恚怒、無措、狼狽、愧疚這些情緒似乎一下為他所遮掩了起來,這雙比星辰還亮的眸子,只余一派生疏的漠然。
“我并不覺得存在此等想望,有什么非分。”他客客氣氣地說?!皬墓媚锏脑捓?,權某也聽得出來,道不同不相為謀,您不但和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而且也還似乎不大看得起我。人生在世,總是要博上一博,您不為自己終生爭取,難道還要等到日后再來后悔嗎”
終生還爭取什么終生,說不定再過幾個月,就是她的終生了。就好像她情愿把自己的終生,托付給這個一點都不會辦事的庸碌之輩一樣
幾乎是出于本能地,蕙娘也立刻為自己罩上了一張由嚴霜做成的面具。
“自出生以來,我錦衣玉食、頤指氣使,過的日子,在京城都是有名的舒坦?!彼鴻嘀侔??!岸樱y道您真以為,這富貴是沒有價錢的嗎”
對話至此,兩人的態(tài)度都已經(jīng)明朗,根本就不可能說到一塊。焦清蕙固然看不起權仲白,權仲白似乎也根本并不太欣賞她的談吐。兩人四目相對,只得一片沉默。過了一會,權仲白吐了一口氣,垂下頭輕輕地捏了捏眉心,他正要開口時,門口已傳來了怯生生的畢剝敲擊之聲。還有綠柱那低低的聲音,“姑娘,老太爺已經(jīng)在過來的路上了”
清蕙也沒想到自己和權仲白之間的對話,你踩一腳我踩一腳,居然滑到了這么難堪冷肅的地步,說出心里話,她心底是痛快的,可到底也有些微微的擔憂:還沒過門,關系就鬧得這么僵了
但她畢竟是焦清蕙,她是決不會后悔的。
蕙娘一揚頭,她又端出了對付吳興嘉的架子,和氣地吩咐權仲白,“一會出去,您就什么都別說吧。要問你為什么想同我單獨說話,您就說扶過脈,我其實沒什么癥候,那就成了?!?
這份和氣里的高高在上,連吳興嘉都聽得出來,權仲白哪還能聽不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竟是懶于作別,站起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向門邊。這倒出于蕙娘意料,她忙幾步趕上了權仲白,也不及細想,一把就拉住了他的手。
兩人手指一觸,蕙娘才覺出權仲白指緣粗糙,便覺得指尖一痛,好似過了電一樣,刺得她畏縮了一下,連權仲白的肩膀也為之一跳。她一時不禁茫然道,“這是什么”
“噢,是我手掌太干了,冬日天又冷,”權仲白也是順口就回了一句。“就有光咤刺痛之類,不必放在心上?!?
說完了這一句,兩人對視一眼,倒都有些尷尬:就和小兒拌嘴一般,本該兩邊撂了話,便彼此分手的,不想忽然來上這么一段,倒顯得氣勢全無了
還是蕙娘心里有事,她迅速地撇開了這尷尬的氣氛,慎重叮囑權仲白。“一定照我的話說,不是康健無憂,而是沒有癥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