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理解?!毕耐ネ碚J(rèn)真地點了點頭:“真的?!?
兩個同在圈子里的成年人的交情,誰也免不了對利益的衡量。
就像他為了自己的利益去找紀(jì)展幫忙,紀(jì)展也會為了自己的利益去考慮和決定,他不可能要求紀(jì)展為一個剛認(rèn)識了幾個月的朋友去挑戰(zhàn)和犧牲自己的音樂事業(yè)。
夏庭晚雖然有一點點失落,可是卻也同時覺得順暢地松了口氣,并沒有什么說不開的積郁堵在胸口。
“謝謝你,庭晚?!?
紀(jì)展停頓了許久,再開口時聲音中帶著一絲罕見的糾結(jié):“其實我知道你會理解我,也不太擔(dān)心你會因此責(zé)怪我。但是,我還是猶豫,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的個性向來很少這樣?;蛟S是因為我的的確確知道真相——你是被污蔑的,我不愿意視而不見,而且……”
紀(jì)展說到這里也頓住了,他在電話里低低地嘆了口氣,輕聲說:“你是我的朋友、是我心中想要交往一輩子的好友,我很在乎你,夏庭晚。”
夏庭晚握著電話,不知道為什么,聽到紀(jì)展說的這些話,他的眼圈忽然就有些發(fā)酸。
“但我也很在乎演唱會,籌備了兩年多,很怕出什么岔子,這是我第一場個人演唱會,意義太重大了。我,唉……”
紀(jì)展低低嘆了口氣,平靜地道:“再給我一些時間想想,也別把我這份算在計劃里,你們該怎么操作怎么操作,我想好了會下決定的。”
他頓了頓,低聲道:“庭晚,我的演唱會你會來嗎?”
“你演唱會第二天就是我要試鏡的日子,時間真的太緊了,這次就不去了,下次我一定去支持,真的?!?
夏庭晚輕聲說:“紀(jì)展,其實不用太糾結(jié),你做什么決定,我都能理解。我們是朋友,我也在乎你,不要為難?!?
紀(jì)展終究還是那個紀(jì)展,比起這個圈子里的大多數(shù)人,他難得的是從不虛偽。
他絕不刻意抹去自己對利益和事業(yè)的在意。
他在乎什么,糾結(jié)什么,每一分都坦坦蕩蕩地掰開了說的清楚,半點也沒藏著。
他的掙扎和矛盾都是誠懇的,那就是一個人最本真的模樣。
掛了電話的那一瞬間,夏庭晚的內(nèi)心,也有種莫名的如釋重負(fù)。
他忽地想起多年前和邢樂的友誼。
年少時,總是把感情想得太純粹太極端,所以只要的東西駁雜了一分,都會覺得過往難堪、彼此可憎。
可是直到如今,他才跌跌撞撞地從這一系列的事件中,漸漸地體會到了身為成年人的矛盾和不易。
這世上的每一個決定,其實都多多少少沒有那么簡單。
每一個人都不得不放棄一些東西,去得到一些東西。
直到他從心底愿意面對人性的復(fù)雜,他才開始對很多事情感到釋然。
夏庭晚把紀(jì)展的決定告訴了周仰,周仰也同樣表示了理解,計劃還是照常進行。
其實對真人秀輿論的反攻,夏庭晚的心態(tài)已經(jīng)放得很平和,或許是因為他的人生在這個節(jié)點上,的確還有太多未定的、也更險峻重要的事。
但他的確也沒想到,他還沒等到蘇言的回信,毫無預(yù)兆的轉(zhuǎn)變就已經(jīng)突兀地到來了。
……
兩天后的深夜時分,容姨突然跑上了三樓把他從床上叫了起來。
容姨神情有些焦急,拉著他起來之后給他披了件外衣,一邊推著他走一邊念道:“之前那個溫先生來了,他說有急事找你,你快下去吧。我看、我看咱們是不是得幫忙叫醫(yī)生來。”
“叫醫(yī)生?”
夏庭晚其實也還沒入睡,但人剛吃了藥也是半懵的狀態(tài),下意識的重復(fù)了一句之后,也并沒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就順勢走了下去。
到了大廳時,只見溫子辰整個人都蜷成一小團縮在沙發(fā)一角,聽到腳步聲猛地抬起頭。
夏庭晚的睡意褪去了一絲,只見溫子辰一張臉慘白得厲害,整個人也狼狽不堪,身上披了件大衣,可是里面穿的竟然是凌亂不堪的睡衣。
他似乎是受到了什么驚嚇,整個身子都在打顫,夏庭晚剛走過去兩步,就聞到一股隱約的血腥味。但是倒也一時之間看不清什么究竟。
“溫子辰?你大半夜的忽然過來,”夏庭晚有些迷惑:“有什么事?”
“夏庭晚……你救我吧,救救我,求你了……”
溫子辰死死地抓住夏庭晚的手腕,他聲音里帶著走投無路的哭腔。
手指更是冰涼冰涼,讓人一碰觸到就感到一陣強烈的不適。
夏庭晚皺著眉,下意識就想低頭扒開溫子辰的手,可是在這時卻忽然注意到溫子辰手腕上駭人的紫青色淤痕。
——那顯然是被長時間緊緊綁縛后留下來的痕跡。
夏庭晚握住溫子辰的手一把拉起來想仔細(xì)看,可是男人卻突然哆嗦著發(fā)出了一聲極為慘烈的哀鳴。
只見燈光下,溫子辰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竟然是淌著鮮血,夏庭晚再仔細(xì)一看,才打了個寒顫地發(fā)現(xiàn)——溫子辰的指甲竟然被整片剝落下來,露出了里面血肉模糊凹凸不平的嫩肉。
夏庭晚整個人頓時像是突然被潑了一盆冰水般清醒了過來,下意識地罵道:“我操?!?
“快叫醫(yī)生。”他什么都顧不上問,猛地轉(zhuǎn)頭對容姨喊了一聲。
夏庭晚一邊說著一邊伏**扯開了溫子辰的大衣。
覆蓋在薄薄的睡衣下的身體,密布著被肆意凌虐過后的痕跡,有猙獰密布鮮血淋漓的鞭傷、有不知被什么器具留下來的燙傷痕跡,兩顆乳珠應(yīng)該是被針穿刺過,還向外淌著血珠。
夏庭晚勉強逼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他用手輕輕摸了一下溫子辰的額頭。
雖然是在冬夜里,可是溫度還是滾燙滾燙,顯然是身上傷口發(fā)炎所以發(fā)了高燒。
“醫(yī)生馬上就過來。”
容姨快步走了過來,手里端了一杯溫水,想要遞過來時卻嚇了溫子辰一跳,嘶啞著嗓音叫了一聲:“不要……!”
溫子辰眼里都是恐懼。
他整個人前所未有的脆弱,似乎只有靠死死抓著夏庭晚,才能感覺到那么一絲絲的安全感,連容姨的靠近都會讓他渾身發(fā)抖。
夏庭晚蹲了下來平視著溫子辰:“好了,你現(xiàn)在在香山……沒事了?!?
他一邊說,一邊握著水杯慢慢地遞到溫子辰的嘴邊。
溫子辰喝一次只哆嗦著抿幾滴,一雙眼睛一直看著夏庭晚。
夏庭晚很有耐心地等溫子辰喝了一會水之后才低聲問道:“是葉炳文干的?”
溫子辰聽到那個名字,肩膀又克制不住地劇烈抖了一下。
“為什么?”
夏庭晚皺起眉毛問道。
溫子辰身上那些傷已經(jīng)絕不能用**來形容,葉炳文下手時,恐怕就沒考慮過他的死活——
那種觸目驚心的暴虐和殘忍,說是毫無目的幾乎不可能。
溫子辰失魂落魄地抬起頭,牙齒咬在蒼白的嘴唇上,留下兩道干澀的痕跡。
似乎是夏庭晚的問題喚醒了一點他的神智,他的眼神里忽然流露出了擔(dān)憂又焦慮的神情,顫抖著想要站起來,卻馬上又跌回了沙發(fā)上,他抓住夏庭晚的手:“夏庭晚,你要告訴蘇言小心,一定要告訴他啊。葉炳文他想在背后搞蘇言,他、他逼問我……我……對不起?!?
“我和他說了尹寧的事,夏庭晚,蘇言告訴過我,你傷人的事是他花錢壓了下來,所以讓我絕對不可以說出去,我們簽了保密協(xié)議,但是我……我到最后還是說了。”
“太疼了、他拿鉗子,把我的指甲拔了,拔了大拇指,還有食指,真的太疼了……我實在是扛不住?!?
溫子辰語無倫次地說到這里,眼里不禁緩緩流下了大滴大滴淚水,渾身都像是因為回想起那種痛苦而劇烈地痙攣起來。
他的喉嚨嘶嘶地吸著氣,最后只是神經(jīng)質(zhì)地不斷念叨著:“真的很對不起?!?
似乎“對不起”這三個植入了他的大腦之中,是他被殘酷摧殘之后理智中存在的最后一件事。
夏庭晚看得心里瞬間疼得揪了起來。
他一時之間說不出任何話來,只是下意識用手輕輕撫摸著溫子辰的背脊,低聲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沒關(guān)系,這不怪你,都過去了,沒事?!?
在這一刻,他并不記得之前和溫子辰的那些糾葛,也根本做不到再去苛責(zé),只是覺得心里難受得厲害。
沒有人應(yīng)該遭受到這樣的對待,沒有人。
“不,還沒過去。”
溫子辰猛地抬起頭,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眼里都泛起了焦慮的紅色,他緊緊地攥住了夏庭晚的手,禿禿的甲肉處又因為用力滲出了血絲。
“你得幫蘇言。尹寧的事……蘇言為了你把車禍傷人給壓了下來,如果葉炳文讓找到證據(jù),被逼急了發(fā)瘋捅出去,蘇言的名譽就全毀了,你知道嗎?”
夏庭晚的神情瞬間凝重了起來,心不由自主在胸口撲通撲通跳動著。
他就算再不懂蘇言那個圈子的事,也能明白這件事的嚴(yán)重性。
上市公司的話事人在公共領(lǐng)域出現(xiàn)道德瑕疵,不僅是對蘇言個人名譽的打擊,也會對亨泰集團的公信力造成打擊。
事情一旦控制不好發(fā)酵,局勢影響到股價,就會牽扯到整個亨泰集團的市值,多少億縮水也只不過是一夜之間的事。
如果出現(xiàn)這樣大的問題,蘇言在亨泰集團的位置絕對會受到難以估計的影響。
他想起葉炳文提起的蘇言在亨泰集團的處境,想起蘇言撫摸著他的臉溫柔地問他“卸任好不好”。
滿腦子都是蘇言,他的蘇言。
這一切,本就不該蘇言去背負(fù)。
車禍的事從一開始,錯得就是他,該負(fù)責(zé)任的也是他。
……
就在這個時候,容姨已經(jīng)帶著醫(yī)生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夏庭晚緩緩地站起來挺直背脊,他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跟溫子辰問清楚,比如蘇言的病、比如葉炳文是怎么知道尹寧的事的來路的。
但是這種情況下,他也明白今晚更重要的是治傷,于是就只對溫子辰低低說了一聲:“先讓醫(yī)生幫你看看,別的事讓我來處理。”
“等等,”溫子辰吃力地從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機解了鎖遞給夏庭晚,低聲說:“我、我之前偷偷從葉炳文手機里傳了兩段視頻過來,我只能勉強認(rèn)出其中一個人,和你一起參加過真人秀的那個明星。我、其實我也不知道這視頻究竟有沒有用……我只是、我只是真的太恨葉炳文,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他顯然已經(jīng)虛弱到了極點,話音到了后面都已經(jīng)有氣無力,只有說到葉炳文這三個字的時候,眼里才劃過了一絲與恐懼如影相隨的刻骨恨意。
夏庭晚心里更是一個顫栗,和他一起參加過真人秀的男明星……是邢樂。
他馬上就意識到,一定是邢樂。
他無聲地拍了拍溫子辰的手掌,手指有些僵硬地握住手機,慢慢走了出去。
……
夏庭晚把黑色的長風(fēng)衣松松地搭在肩上,靜靜地站在門廊下。
香山萬籟俱寂,夜空之中一顆星星也無。
只有零星幾片鉛灰色的雪花廖寂地在眼前飄落,最終落在白茫茫的地上。
暗沉的云層重重地壓下來,帶著一整年以來積郁下來的陰冷。
明天大約又是下雪的一天。
后天就是他和許哲約好去試鏡《尋》結(jié)尾的日子了,可是他卻沒有什么時間去準(zhǔn)備,有時候突然之間想到這件事,自己都一下子感覺心從高中落下,嚇一跳。
夏庭晚右手夾著一根煙,一點零星的火光在這個夜里卻并不能帶來絲毫慰藉,只覺得口鼻之間煙草的味道越發(fā)苦澀。
他的左手握著溫子辰的手機,只用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亮著的屏幕。
溫子辰的手機里存了兩段視頻,顯然是用手機擺著錄制的,畫面時不時就搖晃起來。
看視頻之前,葉炳文打開了好幾通電話,當(dāng)然都被夏庭晚干脆地摁掉了。
其中一段看不太清楚人臉,夏庭晚也認(rèn)不出是誰,但是另一段里面的人,的的確確就是邢樂。
視頻很短,大概也只有七八分鐘。
可是光是看完它,就花了夏庭晚足足一個多小時。
每次只要播放十幾秒,在夏庭晚的大腦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手就已經(jīng)無法忍受地先行點了暫停。
里面的畫面,實在令他感到反胃。
被鞭子打得哭著趴在地上求饒的邢樂,被按著頭跪在葉炳文腿間口到臉都憋青了。
視頻的最后,邢樂雙手被綁在床柱上,滿眼都是惶恐一個勁兒地?fù)u頭,身子也扭動著向后縮,卻還是被葉炳文殘忍地戴上了眼罩和口枷。
就連觀看著的夏庭晚都能切身地感覺到那一刻邢樂心中的害怕。
他不曾受過那樣的痛楚,他從不知道**也可以是這樣的一種暴行。
他明明不是受害者,卻感到心口晦澀地內(nèi)傷起來。
“樂樂……”
夏庭晚從喉嚨里發(fā)出含糊的聲音,眼神酸楚地用手指若有似無地?fù)崦艘幌缕聊簧闲蠘返拿婵?,像是隔著屏幕,遙遙地、無力撫慰著那個哭泣著的男孩。
他低下頭,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才再次抬起頭,垂頭坐在了廊邊的長椅上。
天邊已經(jīng)隱約泛起了魚肚白,一種說不上來的悲涼從背脊竄起,很快沒過了他的全身。
那一瞬間,他忽然無比真切地抗拒黎明的來臨。
天亮?xí)r分,仍然是他一個人面對著這個世界的一天。
他并不期待明天。他只感到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