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齊邵的人,都覺得他是個很奇怪的人。
當(dāng)然,是好的那種。
齊邵出身荊南齊家,齊家和當(dāng)今的圣上是同鄉(xiāng)的大族,但是卻一直沒有得到過重用。概因齊家專出怪人,多少浪蕩闊達或者驚世駭俗的“狂士”,都出自此族。
前朝尹朝時,就沒幾個齊家人當(dāng)政。人家好好的當(dāng)自己的“名士”,寄情于山水。直到后來胡族入侵,同鄉(xiāng)的楚家反了,齊家想了想,同鄉(xiāng)全反了,再名士也得顧及大義吧,就送錢送人送糧草的跟著一起反了。
但不是每個君王都敢用這樣可能在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的人的。所以齊家最驚才絕艷的齊耀,在幾個重要的時候高興地喝酒慶祝通宵達旦誤了事后,楚悅就把他上了黑名單,對外宣稱他是“雅士”不適合朝廷。
齊家專出怪人還在于齊煊。齊煊是齊邵最小的一個叔叔,年紀比齊邵大不了多少歲,可是一張嘴毒的齊邵他祖父都把他早早掃地出門。
齊家人認為中原人已經(jīng)忍受不了他冷面判官一樣的性格,建議他去荼毒外族,揚我國威,結(jié)果他真去了,一坐就做到鴻臚寺左少卿的位置,成了大楚有名的“冷面少卿”,能把鴻臚寺上下的胡人驚得每次一來中原先打聽下齊煊在不在的那種。
齊家和楚睿同輩的這一批世家子里,就出了一個正常的文士,那就是齊邵的父親齊煊。
所以他做了族長。
但這個“正常”,只限于平日里接人待物,禮尚往來以及責(zé)任心。
齊邵他爹,不出仕。
換句話說,他也是怪人,他不愿意當(dāng)官。
一個家族,最厲害最聰明的是個不靠譜的,最具有識人之明的是個嘴巴毒的老婆都求和離的家伙,唯一一個可以復(fù)興家業(yè)的,卻不愿意當(dāng)官……
所以兩代皇帝,沒有一個認為這樣的家族能威脅到帝位,再加上畢竟是同郡望的大族,楚悅和楚睿對齊家都是十分榮寵,將國子監(jiān)這樣的部門交給了齊邵。
聽到是教書,而且不牽扯到什么朝政,齊煊也就欣然接受了國子監(jiān)祭酒的職位,在這位子上一呆就是十幾年。
雖然后來朝廷又開了科舉,在世族派的各種阻擾下科舉一直舉行的不順利,但作為皇帝那方的齊煊,因為出身世族又不攬權(quán)的問題,竟然一點都沒被波及到,繼續(xù)在他的國子監(jiān)里帶著三百學(xué)生,過著安逸的日子。
齊邵,便是齊煊的長子,從小聰明伶俐,被全家寄予厚望(尤其是他祖父),認為是最可能讓齊家興盛的嫡系。
他從小就有一種非常強大的親和力,齊家所有親戚的小孩來了,都愿意和他玩,即使是再看不慣他的,很快也能成為朋友。
齊邵十二歲入國子監(jiān)時,世家不少根本不屑于上國子監(jiān)的同輩,居然為了能經(jīng)常和這位好友一起相處,都紛紛入了國子監(jiān),他的人格魅力,由此可見一斑。
他敏而好學(xué),直言善辯,而且天生一股悲天憫人之心,在國子監(jiān)中一直照拂那些寒門入學(xué)的學(xué)子。他后來當(dāng)上了掌議,掌管所有國子監(jiān)學(xué)生的衣食住行乃至言行舉止,更是很快讓人們注意到他獨特的才能。
國子監(jiān)原來并沒有“生活費”一說,入監(jiān)的寒門學(xué)子過的非??啵撬岧R煊擬了折子去向朝中爭取爭取,最后果真批了下來。
這一筆“生活費”,每個月是半貫,三百國子監(jiān)學(xué)生里寒門出身的才一百,每個月算起來花不到五十兩銀子,卻能讓許多學(xué)子不必在寒夜里抄書,在白日里做苦力,能把所有心思放在學(xué)習(xí)上。
而后他帶著許多寒門和世族的學(xué)生沒事弄弄“副業(yè)”,也可以賺到不少錢,充分的表明了他對商業(yè)的敏感,在“經(jīng)營”一道上的天賦。只可惜他是文風(fēng)鼎盛的齊家子,必定不能從商,否則肯定也是一代巨賈。
這樣的一個齊邵,曾被許多世族的長輩稱贊過是“出將入相”之才,卻和他父親一樣古怪,不愿意站隊,也不愿意出仕,讓人十分扼腕。
而他十五六歲都沒有成婚,也沒有定親,更是讓人覺得古怪。
齊邵二十歲不到便奪了狀元,所有人都覺得以他此時身份成就都該定親了,十九歲的天子舍人,就算他家父母覺得以前白身找不到好的閨秀,如今也都夠了。
可是他還是沒有成親。
這時候,所有人才明白了過來,齊家專出“狂士”的血脈是不會例外的。
齊耀狂放,齊煊冷厲,齊煊固執(zhí),這都不可怕。
最可怕的一種“狂士”,是“不成親”。
齊邵是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他的二弟和他相差五歲,他十九歲的時候,他二弟也十四了,正是可以定親的年紀,可是因為哥哥不定親,一直沒定上人家,好人家也都等著齊邵。
齊母哭過,齊父甚至打的棍棒都斷裂,齊邵就是不愿將就。他曾和他母親說過,他根本沒法接受一個陌生的女人因為一紙婚約就和他過一輩子,若是她真這么訂了親,他就離家出走當(dāng)和尚去。
齊邵從不胡亂威脅人,也不隨便說謊,他這么說,就是認真的。
齊家好不容易盼來個腦袋清楚的嫡系后輩,前途大好,又得皇帝的寵幸,和世族勛貴兩派子弟都是鐵桿的友誼,誰也不敢逼他太過。
于是婚事就這么拖了下來。
齊家是大族,齊邵從小接觸過不少世族的嫡女,都是親戚帶來或他去親戚家拜訪遇見的。但接觸的久了,齊邵反倒不知道自己會喜歡什么樣的女子了。
她是肥是瘦,是高是矮,是天真浪漫還是冷靜自持……
齊邵一想到她所有的一面都是表現(xiàn)給世人看的那面,就如自己一般,他就覺得恐懼。
他有時候甚至很羨慕李銳這家伙,從小定親,居然對未婚妻十分憧憬,卻沒見過一面。
若是他,怕是把那姑娘一天洗幾次臉幾天沐浴一次都打聽清楚了。
齊邵從未對女性產(chǎn)生過“憧憬”這種感情,直到他在一個中秋夜里,從水中撈起了一盞船燈。
他撈起的船燈制作工藝比較復(fù)雜,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會買的。窮人家都是用竹篾為骨紙張為面,很少有這樣用絹和絲布的。
齊邵去撈船,純粹是因為慣例是你許下一個愿望就要撈起別人的船,看看別人的愿望是什么,能不能實現(xiàn)。
他許的是“國泰民安”,想來除非皇帝親臨,否則撈起來也只是實現(xiàn)不了丟回水里。
而他撈起這艘船,并不是因為它最好看,而是因為離他手邊最近。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署名是“顧卿敬拜”。
這一撈,簡直成了他終身劫數(shù)。
在滿河燈火,燦若星河的場景下,在熙熙攘攘,無窮無盡一般向遠處漂流的船燈中,你撈起了一盞燈,燈上的許愿牌里寫著這么一首能讓人驚為天人的詩,任何人都會產(chǎn)生一種“宿命”的感覺。
齊邵看到了那首詞,就如同命中注定一般,永不能再放開。
哪怕寫那個詞的字跡十分生硬,就如同胳膊斷了再續(xù),小兒剛開始習(xí)字一般,齊邵也固執(zhí)的認為那個叫做顧卿的女子一定是為了某種原因,刻意而為之。
從那以后,齊邵就為那片許愿牌、那首詞、那個顧卿著了魔。
這種感覺旁人很難懂,就如同撈起了一片樹葉以后,因為那片樹葉是唯一能讓自己觸動的,便把它的源頭當(dāng)做一片森林來棲息了。
齊邵的“狂”,早已刻入骨子里,只不過皮肉是溫和的罷了。
對于“初戀”的茫然和甜蜜,他像每一個故事中的那個傻書生那樣,偷偷的維護著心里的那個小秘密。就如那個他永遠不會再打開的匣子一樣,那塊花箋上的水調(diào)歌頭,早已經(jīng)刻入心頭,永不能忘,無需打開。
他拖著一直不肯成家,到處打聽京城里姓顧的人家。他固執(zhí)的認為這樣一首絕妙好辭,一定出自江南士族顧家之后,這范圍便小的多。
這詞明明就是在思念某個人,而在中秋團圓之夜放燈來祈求的,一定是家人。
至于也可能是戀人,他才不愿意去想。
齊邵像是瘋魔了一般的在找“顧卿”,他刻意交好熊平,借由德陽郡主得知了京中所有姓顧人家的閨秀,確實沒有一家叫做“顧卿”的。
但他就堅信有這么個人,就如他撈起了那盞燈一樣,那副詞牌便是她存在的鐵證。
他想快一點,再快一點。女兒家是不能等的,他已經(jīng)找了一年毫無頭緒,“顧卿”說不定已經(jīng)十五六歲了,還有可能已經(jīng)到了待嫁的年紀。
他若再拖下去,怕是“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了。
齊邵曾一次次在家中無人的地方模擬著,他遇見了“顧卿”,應(yīng)該和她說些什么。
他總覺得自己會打聽到她,他會在打聽到后想盡一切辦法守在她出門的地方,就為了終于有一個機會和她說上幾句話。
在那段日子里,齊邵就像荒景里碰上了豐年,日日夜夜地把著那幾句話顛來倒去地想著,非把那話里的骨髓榨干了才罷。
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己時。
這樣“瘋魔”的齊邵,終于被忍受不了的齊父齊母趕出了家門,搬進了東城里齊家另外一處私宅。
此時他已經(jīng)二十有三,他的弟弟已經(jīng)十八了,雖然他弟弟一點也不介意,可家中還有女兒,哪里能再拖?
他們下了令,若是一年之內(nèi)再找不到“顧卿”,就讓他娶他爹至交好友的女兒,那是個非常溫婉的女孩,絕對不會介意他曾經(jīng)到處找過一個叫“顧卿”的女兒。
絕望的齊邵終于叩響了禮部侍郎陸元皓的門,去詢問京中最嫡系的顧家女,陸尚書的夫人顧氏。
他是天子近臣,自然是知道楚睿有多不待見陸家,可是他已經(jīng)再也等不起了。
陸大人脾氣古怪,顧氏卻意外是個非常好相處的人。陸家做中間人帶他來的親戚陸老夫人都意外與這位顧氏的好說話。
她只是想了一炷香的時間,就回想起一個人來。
“我當(dāng)年未嫁時,記得我堂兄有個女兒便是叫卿娘。她從小性格古靈精怪,頗得我堂伯的喜愛,只是命不太好,我堂兄早逝,一直由我堂嫂帶著。你說的那一年,她確實來過京城,是準備去青云觀做個女冠的。”
“什么,做女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