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邊沙十二部劫襲關北糧道,蕭馳野率兵初戰(zhàn),結果被邊沙禿子打得滿地找牙,還是蕭既明給他收拾的爛攤子。這事當年就傳成了笑話,蕭馳野也因此淪為俾眾周知的草包。
咸德帝見他如此,越發(fā)溫和,說:“你年紀小,策馬橫槍已是本事。不過你大哥是我大周四大名將之一,想必平日里也沒少指點你用兵之法。既明啊,朕見阿野很知進取,你也不要太嚴厲了?!?
蕭既明應了。
咸德帝又說:“此次離北鐵騎救駕有功,除了昨日的大賞,今日也要予阿野些小賞?!?
蕭既明起身行禮,說:“皇上垂愛,是他的福分。然而他尚未建毫厘之功,怎可身受這鴻天之賞?!?
咸德帝頓了頓,說:“你千里奔襲,夜渡冰河,功德無量。此次休說是阿野,就是你妻陸亦梔,朕也是要賞的。阿野,離北乃邊陲重地,你年紀小,待久了難免枯燥乏味。如今朕想要你到這闃都來,做個快活的儀鸞指揮使,你肯是不肯?”
蕭馳野原本垂首不動,聽到這一聲,便抬起頭來,說:“皇上賞的,自是肯的。我家里皆是武夫悍將,平日聽個曲兒也找不著地方,如今待在了闃都,只會樂不思蜀?!?
咸德帝大笑出聲,說:“你這小子,朕要你來做個守衛(wèi),你卻真的只想玩樂!此話若讓你爹聽見了,怕又逃不掉一頓打。”
堂間氣氛輕松,咸德帝又留了他兄弟兩個一道用膳,該退下時,聽著咸德帝問:“聽聞啟東也派了人來,是哪一個?”
蕭既明說:“是邊郡的陸廣白?!?
咸德帝似是有些乏了,靠在椅子上揮揮手,說:“讓他明日來吧?!?
蕭馳野跟著蕭既明退出去,兄弟倆沒走多遠,就見到廊下跪著的人。潘如貴上前俯身,笑瞇瞇地說:“陸將軍,陸將軍!”
陸廣白睜開眼,疲憊地說:“潘公公。”
潘如貴說:“您別跪著了,今日皇上乏了,明個兒才能見您呢!”
陸廣白沉默寡言,點了點頭,便起身與蕭家兄弟一起往外走。出了宮門,上了馬,蕭既明才說:“怎么一直跪著?”
陸廣白說:“皇上不想見我?!?
兩個人靜了片刻,對此中緣由心知肚明。陸廣白倒也不怨,側頭看了看蕭馳野,說:“皇上賞你了?”
蕭馳野拎著韁繩,道:“圈著我呢?!?
陸廣白伸手拍了把蕭馳野的肩背,說:“這哪是圈著你,這是圈著你大哥和你爹?!?
蕭馳野聽了會兒馬蹄聲,才說:“皇上提起我大嫂,我當時冷汗都要出來了。”
陸廣白和蕭既明一起笑起來,陸廣白問:“王爺和亦梔還好?”
蕭既明頷首。他的大氅擁著朝服,褪去了鎧甲,反倒沒有蕭馳野的那股年輕悍勁,卻無端讓人移不開眼。他說:“都好,爹還惦記著老將軍的腿傷,這次特地喚我?guī)Я藨T用的膏藥來。亦梔也好,就是自打有了身孕,甚是思念你們。信寫了許多,我也帶來了。待會兒去了府里,便能見著了?!?
陸廣白頗為局促地勒了勒韁繩,說:“家里都是武夫,也沒個娘嫂能去陪她。離北入冬甚寒,我從邊郡帶兵出來,聽了這消息,一路都在擔心?!?
“是啊?!笔採Y野也側頭,說,“茨州那般兇險,大哥身陷囹圄,讓我不要寫信回家,怕的就是大嫂焦心。這場仗打得遽然,離家時,大哥和大嫂才知道有了身孕。”
蕭既明素來克制,此時只說:“爹此次坐鎮(zhèn)家中,便是要護著亦梔。莫擔心,年后我歸了家,哪也不去?!?
陸廣白嘆道:“近年離北處于風口浪尖,每逢出兵,都要三思。這次只恨沈衛(wèi)畏縮不戰(zhàn),留了這樣的爛攤子。我兵過茶石天坑,那血水都漫過了馬蹄。他死罪難逃,先行自焚,可這事委實蹊蹺。既明,你擒了他兒子入都,可看出什么來了?”
蕭既明在風中攏氅,說:“沈衛(wèi)向來看重嫡庶之分,此子庶出第八,母家又無憑靠,棄于端州養(yǎng)著,不知內(nèi)情也在情理之中。但是皇上如此執(zhí)著,其中未嘗沒有緣故?!?
蕭馳野套上了頭盔,說:“眾怒難消。皇上將中博六州守備兵權親自交給了沈衛(wèi),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他總也要殺個人以證公允?!?
然而這大周御龍主權的卻不是他,而是垂簾聽政的太后。如今局勢膠著,都盯著沈澤川這條命。他若是能認罪死了便皆大歡喜,若是不死,便注定成為肉中刺。離北蕭氏現(xiàn)下榮華登頂,連啟東總帥戚家都要避退三尺。蕭既明先為四大名將中的“鐵馬冰河”,又是啟東邊郡陸廣白的妹婿,深究起來,他既能調(diào)動離北鐵騎,又能憑著妻家調(diào)遣邊郡守備軍,讓這闃都不得不防。
“太后執(zhí)意留他一命?!标憦V白薄唇緊抿,“沖的就是來日,要養(yǎng)出個既能名正言順收復中博,又能俯首聽命的豺狗。到時候在內(nèi)強化后權,在外牽制離北,便是個心腹大患。既明,此子留不得!”
街道上狂風夾雪,刮著面頰如同刀削。三人皆未開口,這漫長的寂靜中,一直沉默在后的朝暉打馬前行。
“公子先前踹了他一腳,八分力,正沖心口。我見他氣已薄弱,倒地時舊傷出血?!背瘯熕妓髦皡s沒有當即斃命?!?
蕭馳野拎著馬鞭,說:“受審多日,又經(jīng)廷杖,本就是吊著一口氣,那一腳是往黃泉路上踹。今夜之后他若不死,我認他命硬?!?
朝暉卻皺了眉,說:“他身形瘦弱,一路上風寒未退,按道理早該氣絕。然而他殘喘至今,這其中必有古怪。世子……”
蕭既明側眸掃過他們,兩人閉口不再言語。他在烈風中眺向前路,靜了半刻,才說:“活與不活,皆是命數(shù)。”
強風猛嘯,兩側檐下的鐵馬叮當碰撞。雪中殺氣頓時云散,蕭既明端居馬上,鎮(zhèn)定從容地打馬前驅。
朝暉在馬上俯首躬身,策馬追了上去。
蕭馳野頭盔下的神色不清,陸廣白捶了他肩頭一下,說:“到底是你大哥?!?
蕭馳野似是笑了笑,呢喃著:“……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