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有所不知?!崩详愐娛採Y野聽得專注,那躬著的身越發(fā)直挺,沒了規(guī)矩,“去年中博兵敗,晉城的漕運(yùn)過不來,闃都糧食告急。吏部的老爺發(fā)不出年俸,就把咱們禁軍辦事房里邊的人裁了一半?,F(xiàn)在沒有都指揮同知,挨著的就只有曹僉事,總共就剩咱們這幾個人?!?
“這般說來?!笔採Y野說,“總督腰牌人人都能碰了?”
“以往辦事習(xí)慣,帶牌就走。工部的活兒不能等,那都是給宮里抬木料的。咱們?nèi)宋⒀暂p,誰也得罪不起,也是沒辦法?!崩详愘嚻饋?,“您要覺得這樣不合規(guī)矩,得先給工部說明白才行?!?
“我一個掛牌總督?!笔採Y野說,“跟工部交代什么?禁軍往上是皇上。六部要禁軍幫忙,過去那是情分,沒給他們算賬。今后誰要人手,干什么,干多久,講不明白,算不清楚,那就別指望我的人動?!?
“話一張口,怎么說都成。”老陳跟旁人笑起來,說,“可咱們?nèi)缃癫还苎卜?,就是干雜役的!能給六部幫幫忙,那也算有點(diǎn)用處。況且這么幾年,皇上也沒說什么。二公子,囊中有錢不如朝中有友。過去您在離北,可禁軍的情形與離北鐵騎到底不一樣。有些事情擱在這里,行不通??!再者,咱們禁軍,不比八大營,誰——”
蕭馳野站起了身,說:“你方才說,誰保舉你到這兒來的?”
老陳腰桿直戳著,面上神采煥發(fā),恨不得大聲說三遍:“花十三爺!您也認(rèn)得吧?太后她老人家的庶孫,花三小姐的——”
蕭馳野抬腿就是一腳!老陳還紅光滿面地說著話,沒防備被一腳踹倒了身,撞在桌椅上砸了茶壺。茶水“砰”地濺了一地,潑得老陳一個激靈回了神,邊爬邊跪地哆嗦起來。
“花家偏房養(yǎng)的混子?!笔採Y野掃開桌上的花生殼,“從前給我提靴的,你把他當(dāng)成什么遮蔭樹?那充其量就是個狗尾巴草。我要總督腰牌,你給我說規(guī)矩,豬油糊心了,認(rèn)不清我是誰?禁軍往后我說的算!”
老陳撐著地給他磕頭,如夢初醒,急說:“二公子、二公子……”
“誰他媽的是你二公子?!笔採Y野眼神寒峭,“做了禁軍總督,我就是吊著你身家性命的主子。打我面前拿喬,裝什么地痞流氓。工部要人干活兒,調(diào)的都是禁軍人手,中間要是沒點(diǎn)銀子來往,你們犯得著這么往人腳底下湊?下邊人干得累死累活,你倒是把自個兒養(yǎng)得腦滿腸肥。怎么著,花十三說保你,你就以為自己揣著免死金牌!”
“不敢、不敢!”老陳膝行幾下,說,“總督大人!卑職說了胡話……”
“半炷香的時間?!笔採Y野說,“腰牌,名冊,兩萬兵,我都要查。缺一個也不打緊,諸位提頭來替就行。”
老陳趕忙爬起身,往外邊跑。
幾日后諸將離都,咸德帝率領(lǐng)百官送蕭既明。大雪間,咸德帝持著蕭既明的手臂,咳聲斷續(xù)。
“既明?!毕痰碌蹟n在大氅里,卻瘦得驚人,說,“今日去后,來年才能再見。離北邊陲一直不寧,此次邊沙騎兵雖退,卻仍舊不肯俯首稱臣,十二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是朕的股肱之臣,亦是我大周的驍勇之將,萬事皆須小心為上?!?
“此次救駕來遲,卻得皇上抬愛,父親與臣皆感惶恐,日后皇上有令,離北定當(dāng)萬死莫辭?!笔捈让髡f道。
“你父親病后,已與朕多年未見。”咸德帝慢慢回首,望著那城門內(nèi)烏壓壓的人頭,又望著闃都屹立百年的恢宏宮宇,輕聲說,“沈氏余孽一事,是朕對不住沙場忠骨。可是朕久纏病榻,許多事情,皆是無可奈何之舉?!?
蕭既明跟著望去,半晌后,說:“闃都盛風(fēng)雪,皇上保重龍體?!?
咸德帝緩緩松開了握著蕭既明的手,說:“好兒郎,你去吧?!?
陸廣白打馬出城,果然見蕭馳野一個人待在山下亭。他也不下馬,沖蕭馳野遙遙打了聲哨,說:“臭小子,哥哥們便走了!”
蕭馳野牽著馬,說:“江湖多風(fēng)波,舟楫恐失墜[1]。你要小心!”
“有話好好說,念詩干什么。”陸廣白爽朗大笑,“你且等著,總有一天能回家去?!?
“那就要看命了?!笔採Y野也笑了笑。
后邊一陣馬蹄響,陸廣白回首,見雪中策馬而來的人烏發(fā)高束,精簡陳袍,便急忙掉轉(zhuǎn)馬頭,喊道:“大帥!一道走啊?!?
戚竹音緩下速度。她身著氅衣,背負(fù)長劍,外袍陳舊,很是輕裝。若是單瞧打扮,不過是江湖尋常女子。只是風(fēng)過后使得那張臉變得清晰,竟生得格外嫵媚。
“你這馬是次等阿物兒?!彼裘家恍?,威勢頓現(xiàn),“跟不上吧?!?
陸廣白倒是很喜歡,說:“是沒大帥的剽悍,卻也是沙場上下來的好兒郎。咱們路上跑一番,不就知道跟得跟不上了?”
“我看著那匹難得?!逼葜褚魶_蕭馳野揚(yáng)揚(yáng)下巴,“跟我換換?”
蕭馳野摸著馬鬃,說:“不了吧,怎么看都是我吃虧?!?
戚竹音抬手,拋給蕭馳野一物。蕭馳野雙臂接住,卻是把含在鞘中,異常沉重的鬼頭刀。
“年前離北替啟東養(yǎng)了批好戰(zhàn)馬,你功不可沒。這東西是我叫帳下最好的工匠鍛的,費(fèi)了我好些寶貝料?!逼葜褚粽f,“怎么樣,不虧吧?!?
蕭馳野掂量著重量,笑起來。他說:“大帥,往后你就是我親姐姐了!從家里帶來的刀好是好,可是太輕了,不比這個趁手。”
戚竹音說:“姐姐?等你拔了刀,就該把我叫爺爺了!”
蕭馳野說:“這刀起名了嗎?”
“我倒是想了一個?!逼葜褚粽f,“凡言狼戾者,謂貪而戾也[2]。不正合適你么?”
陸廣白卻說:“‘狼戾’兩個字太兇了些,他才——”
“兇?!逼葜褚舫轫戱R鞭,座下駿馬當(dāng)即奔出,她頭也不回地說,“離北的兒郎,就是要他兇!”
那頭大軍已動,但見啟東守備軍的槍浪紅纓緊跟在戚竹音身后,奔涌向東方曠野。陸廣白不便再留,與蕭馳野揮了手,也策馬追了上去。
下一刻又聽鐵騎踏地,仿佛震得腳下微顫。蕭馳野眺望著,見他大哥一馬當(dāng)先,熟悉的離北鐵騎猶如黑潮一般橫掃雪野,奔騰向北方。
海東青破風(fēng)而追,在離北鐵騎上空盤旋呼嘯。蕭馳野握刀而立,一直望著離北鐵騎消失在蒼茫大雪中。
沈澤川有些走神,被齊太傅敲了回來。
“如今眾將歸位,闃都再度陷入一潭死水?!饼R太傅披頭散發(fā)地伸長脖子,看著沈澤川,“你的時日不多,不能一直心甘情愿地做這甕中之鱉!”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鄙驖纱ㄌы?,說,“先生,我真的還有機(jī)會出去嗎?”
“福禍相依,幽禁未嘗不是好事?!饼R太傅打開葫蘆塞,灌了幾口酒,“閉門不出更容易韜光養(yǎng)晦。你的機(jī)會,來日多著呢!”
遠(yuǎn)處宮鐘敲響,新歲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