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成碧離開闃都前,李劍霆要風(fēng)泉替他收拾行囊。邵成碧實際上也沒有需要收拾的東西,他只帶了把刀。
風(fēng)泉替邵成碧洗頭,再在銅鏡前給邵成碧挽髻。邵成碧的白發(fā)很糙,他說:“上陣殺敵,留不長,剪掉些吧?!?
風(fēng)泉便讓小太監(jiān)拿來剃刀,為邵成碧削短頭發(fā)。
“皇上讓你來送行,”邵成碧的嗓子是藥啞的,沒有壞到開不了口,聲音卻徹底毀了,“是天恩?!?
剃刀發(fā)出輕輕地削割聲,風(fēng)泉面無表情地答道:“父親說得是。”
“此去一別無年月,”邵成碧看著鏡子里的風(fēng)泉,“你我父子就不再相見了?!?
“父親用兵沉穩(wěn),不會敗的,”風(fēng)泉仔細(xì)割著發(fā),“況且春泉營的火銃盡歸父親所有,足夠讓沈澤川吃一壺了?!?
“他承襲太傅,”邵成碧說,“是個梟雄?!?
“太傅雖然能運(yùn)籌帷幄,制勝無形,”白發(fā)簌簌地掉落在地上,風(fēng)泉用拇指抹著刀鋒,邵成碧的側(cè)頸就在咫尺,“卻患了聰明人都有的病,就是自負(fù)?!?
邵成碧瞎掉的那只眼睛費(fèi)力地動了動。
風(fēng)泉收起剃刀,迅速把頭發(fā)挽起來,替邵成碧固定好。
邵成碧靜靜坐著,斜陽穿透窗子,在他和風(fēng)泉間畫出條界線。纖塵漂浮,邵成碧說:“下一世,我做你的兒子?!?
風(fēng)泉沉默半晌,答道:“放過我吧。”
闃都起草檄文用了半個月,各地衙門把檄文張貼出來,見那上面除了沈衛(wèi)兵敗,還有沈澤川擁兵自立、聚黨謀逆等罪狀。
“朝廷施恩于沈氏,沈氏余孽卻占山為王,意圖謀反!”衙門小吏砸著鑼,對那些不識字的百姓高喊,“他如今糾集流寇逼近丹城,是亂臣,是逆賊!即日起都軍巡城,施行宵禁。酉時以后,各家各戶不得外出!”
都軍軍備精良,不分白晝奔跑在大小街市。流言最盛的茶館酒樓全部閉店,只要聚集成群者,一律按誹謗罪捉拿下獄。頃刻間人心惶惶,最繁華的東龍大街也不再有絲竹笙樂聲。
“女帝登基,既無玉牒,也無朱批,”高仲雄踩著石頭,高舉著文章,太陽暴曬,他臉上都是汗水,“單憑薛修卓一人之言,難以憑信!她若真是秦王嫡脈,試問朱砂印何在?秦王子嗣凋零,如有嫡女,怎么會容她流落民間?”
“自太祖登基以來,大周歷經(jīng)君王二十一位,幾百年里沒有這樣不清不白的皇帝!今日諸位跪的究竟是李氏君王,還是薛氏權(quán)臣!”高仲雄擦拭著汗水,語調(diào)沉郁,“永宜亂政,咸德兵敗,李氏受世家所擒,早已無恩可施、自身難保!”
辦差大院腳步急促,明理堂的燭光通宵不滅。
“急遞鋪回報,東烈王是要出兵的,”軍馬調(diào)動不是小事,陳珍已經(jīng)在這兒待了四日了,吃睡都在大院里,“可是沒有軍報,到底幾時出、幾時到,我們也不知道啊?!?
“糧食是湊的,等不了,拖不成。發(fā)火牌,再給她發(fā),戚竹音不動,就給戚時雨發(fā)!”孔湫坐在位置上,急得上火,“燈州如能速戰(zhàn)速決,北原校場必定撤兵回援,邵成碧就能出戰(zhàn)追擊。但是朝廷十幾只筆,還是讓那高仲雄占據(jù)上風(fēng),翰林太學(xué)是無人嗎?!”
元輔動怒,堂內(nèi)靜了片刻,垂手站在檐下的官員們?nèi)苦渎暋?
李劍霆的身世本就存疑,當(dāng)初說是秦王嫡女,秦王嫡女也該有玉牒,再不濟(jì)也該有秦王遺筆或者朱砂印。薛修卓證實儲君身份時出示的是天琛帝李建恒的手跡,明黃緞面折子是蓋了玉璽,可是當(dāng)時李建恒已死,內(nèi)閣老臣皆不知情。
現(xiàn)在中博咬死了李劍霆絕非李氏血脈,各地雖然嚴(yán)禁私論國事,各種傳聞卻久聚不散,更有甚者,還有揣度女帝和薛修卓的。
“此戰(zhàn)難打,”岑愈說,“還是再去催一催東烈王?!?
邵成碧顛簸著上了城墻,從這里看不到茨州,只能看到敦州守備軍連綿的營帳。澹臺虎謹(jǐn)守沈澤川的命令,隨著雙方愈漸激烈的對罵向丹城靠近。
“澹臺虎原本是蕭馳野的將,后來被蕭馳野調(diào)到中博,開始鎮(zhèn)守敦州。沈澤川的端州能守下來,有澹臺虎的功勞。”跟隨在邵成碧身側(cè)的官員正是那日去啟東遞火牌的官員,他是邵成碧舊部的兒子,名叫許愈,在邵氏抄家后也免掉了軍階,待在驛站里混了個閑差,對各地將領(lǐng)如數(shù)家珍。
邵成碧挪動瘸腿,靠近墻垛,說:“此人跟澹臺龍什么關(guān)系?”
“是澹臺龍的弟弟?!?
“澹臺龍沉穩(wěn),他若是承襲了兄長的性子,”邵成碧看著天地蒼茫,暮色彌漫,“只怕不會輕易出手?!?
“沈澤川六州打的都是仁義牌,”許愈說,“此刻又以李氏不仁、府君得道為旗幟,自然不敢讓澹臺虎攻城,以免授人口實。但下官看敦州守備軍的意思,是要圍堵城門,消耗丹城糧倉,逼迫總督開門。”
“國庫空虛,軍糧拮據(jù),圍城逼降確實是良策。”邵成碧沿著墻垛走動,“澹臺虎治軍如何?”
許愈看向城外,想了會兒,答道:“松而無度?!?
澹臺虎在營地內(nèi)用飯,自從他到了北原校場,余小再就跟他同吃同住。這會兒天色已暗,澹臺虎問:“夜巡有異常嗎?”
柳空站在帳子門口,答道:“萬事無恙。將軍,那邵成碧聽到將軍威名,嚇得連城門都不敢出。”
“聽說邵成碧是個跛子,”澹臺虎幾口扒凈飯,“不知道敢不敢與我們打馬戰(zhàn)。”
“他們想守城,”余小再在場,柳空謹(jǐn)言慎行,只說,“府君若是有命令,我即刻呈報給將軍,將軍歇息吧?!?
營地蚊蟲多,帳子就放了下來。余小再用熱水泡腳,低聲問澹臺虎:“我瞧此人機(jī)敏伶俐,怎么上回巡察的時候沒見過?”
“那會兒我還沒提拔他,”澹臺虎說,“是個苦命人,家里都是燈州本分的農(nóng)戶。咸德四年讓邊沙騎兵屠了,跟樊州土匪混了段日子,后來投到我的軍中,也算是洗心革面。”
余小再上了心,邊擦腳邊想事情。
晚上他們分榻而睡,澹臺虎呼嚕震天,誰知到了丑時,就鬧起了肚子。澹臺虎原本以為是飯菜不干凈,疼得面色發(fā)白,忍到后半夜,方覺得不對勁。
帳外的柳空急切道:“將軍!兄弟們都拉肚子了!”
澹臺虎捂著腹,趿鞋掀開簾子,聽營地里到處都在呻吟,茅房跟前堵滿了人。他神色略沉,說:“先傳軍醫(yī),再派人立刻把消息呈報到茨州!”
余小再睡得半死,聽著動靜也爬起來,邊披衣邊往外走,驚愕道:“這是怎么了?!”
“有人下毒”
柳空話音未落,旁邊就傳來陣嘔吐聲,士兵們?nèi)块_始吐了,這么相似的癥狀,不是下毒是什么?澹臺虎心下一驚,便知道軍中藏了細(xì)作。
“速傳軍醫(yī)!”澹臺虎急聲道。
許愈都睡下了,聽到探哨的呈報,來不及洗漱,就去喚邵成碧。他引著邵成碧上城門,說:“總督,守備軍亂了!”
邵成碧看遠(yuǎn)處的燈火通亮,聽到了人聲。
許愈大喜:“探哨回報,守備軍不知道吃了什么東西,全軍上下都害了肚子,上吐下瀉,那澹臺虎此刻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邵成碧謹(jǐn)慎,道:“情況屬實?若是誘兵之計,只怕還有埋伏?!?
“澹臺虎也鬧了肚子,營地里倒了一片,不像是假的。況且中博無援,他絕不會用兩萬守備軍做戲?!痹S愈扶著刀,難得心潮迭起,“總督,此戰(zhàn)一勝,待凱旋,我等冤屈即可雪洗!”
邵成碧呼吸微沉,他扶著墻垛,還在猶豫。底下的小兵疾步上階,沖邵成碧抱拳:“總督,急遞鋪火牌東烈王出兵了!”
邵成碧單瞇著眼,在火光里仰天大笑,猛地回身,道:“天助我,牽馬來!”
澹臺虎也在上吐下瀉,腿肚子都在打顫。軍醫(yī)不夠,架起的棚子里躺滿了士兵,就連柳空也跟著吐了幾回。
“消息走了沒有?”澹臺虎臉色煞白地問道。
余小再拍腿,說:“啷個曉得噻!”
此刻休說列隊了,就是想要組出個能站著的小隊都難。澹臺虎滅掉了營地里一半的火把,偽裝成平時的模樣??伤燮ね惶傆X得今夜有事。
柳空對澹臺虎說:“運(yùn)輸軍糧的都是自己人,路上不會出岔子。咱們吃了一個月的米面都沒事,偏偏在今夜出了問題……”
澹臺虎咬牙說:“軍中必然有闃都的細(xì)作?!?
余小再雖然極力扯開話題,可是現(xiàn)如今,整個營地里只有他沒事。他背上滲出冷汗,已經(jīng)想到對方要干什么。他心思飛轉(zhuǎn),神色不變,只說:“眼下不要自亂陣腳,萬一”
他這個萬一還沒有講完,就聽營地西面有馬蹄聲奔踏而至。望樓上的士兵敲鼓鳴警,“敵襲”兩個字瞬間卷襲全營。
柳空“啊”一聲,慌張道:“將軍!”
澹臺虎驟然站起身,胸口起伏,接著拽起情況稍好的士兵,喊道:“列隊!”
都軍以輕騎為前鋒,既可以突襲,還可以刺探虛實,如果敦州守備軍是在設(shè)局誘敵,他們馬上就可以撤退。
都軍的輕騎沖到了西面,望樓上的鼓都要砸爛了。澹臺虎抬臂,暴喝道:“弓箭手!”
敦州守備軍要時常跟邊沙騎兵打交道,澹臺虎為了對付邊沙騎兵,把軍中使用的弓由大弓改成了離北鐵騎使用的強(qiáng)弓,幾次出戰(zhàn)效果非凡,但是在此刻,還能拉開弓的士兵卻寥寥無幾。
弓箭沒能消耗掉輕騎,對方已經(jīng)知道了敦州守備軍的疲弱。后方的步兵持盾速沖,鎧甲在月色里閃爍出光澤,這是八大營最精良的裝備。
營地的木柵們被撞散架,守備軍就是跑都來不及了。澹臺虎拔刀迎戰(zhàn),還沒有等到都軍的步兵,輕騎就沖到了眼前。他聞見火藥味,心頭一涼,就地翻滾。
銅火銃頓時爆開,火星四濺。
澹臺虎抱頭躲過了,雙臂卻火辣辣地疼。他翻過手臂,倒抽口氣。
“今夜肯投降的人,皇恩浩蕩,朝廷必不追究諸位的彌天大罪?!鄙鄢杀檀蝰R入營,“三十萬啟東守備軍已過天妃闕,沈氏造反未果已陷絕地,老朽奉勸諸位,趁早歸誠吧!”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