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進酒!
霧鎖闃都,李劍霆的身形很快就被凄雨遮掩住了,她是這巍峨殿叢里的一朵遺云,散得太快,連“對手”都稱不上。正東門的城門在“吱呀”聲里不斷震動,重新登上城墻的羅牧竭力調(diào)動著城內(nèi)士兵。
“弓箭手預(yù)備”
羅牧的調(diào)令尚未下達(dá),澹臺虎就在雨中斷聲暴喝:“撞門!”
言語間,中博的單梢炮已經(jīng)展開砲轟,久居闃都的都軍招架不住,反倒是羅牧帶來的雜兵還有余力。羅牧在茶州精于守戰(zhàn),最不怕的就是土匪,如今澹臺虎在他眼里就是個土匪!
“呸!”羅牧吐著嘴里的泥土,冷眼看著城下守備軍強攻,“闃都城墻百年不倒,光憑幾個單梢炮,就是砸到明年,這里依然固若金湯?!彼鲋鴫Χ?朝底下的澹臺虎高聲喊道,“澹臺虎,你我共事一場,今日若想保全顏面,不如就此跟我投誠朝廷,這場仗你打不贏!”
澹臺虎記恨羅牧陷害自己一事,正帶著一肚子火氣,聽他這般說,不禁怒火中燒,蹬著撞車的屁股,道:“閉你媽的嘴!”
他這么一踹,士兵們當(dāng)即奮起,跟著澹臺虎一起推著撞車再度撞上城門,讓城門發(fā)出轟然巨響。
豈料羅牧冷笑片刻,揮手喝道:“放!”
雜兵早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shù)氖瘔K從六丈高墻飛墜而下,驟雨冰雹般的落在守備軍中,就是戴著頭盔也吃不消,被石塊砸中的人輕則身殘,重則斃命。撞車附近的士兵抱頭躲閃,車轱轆被砸中,整個車身頓時斜傾,因為重量驚人,僅憑幾個人攔不住,只能看撞車翻進泥洼里。
澹臺虎抹著臉上的泥水,知道自己又他媽中計了,羅牧不過是激他罷了!
“老虎!”費盛策馬繞行,單臂擒著中博軍旗,遠(yuǎn)遠(yuǎn)地沖澹臺虎大聲說,“我傳府君的話這場仗你痛快地打!”他猛地?fù)]動旗幟,指著闃都,“不論成敗,你澹臺虎都是中博的好男兒!”
好男兒!
澹臺虎的熱血倏忽上涌,灌滿胸腔,把雙掌燃得微微發(fā)抖。他受蕭馳野親自教引,卻在沈澤川座下屢次犯錯,可是沈澤川仍然給他機會,他忽然抬手照著自己的臉頰就是幾巴掌。
這巴掌打得狠,在暴雨里顯得格外響亮。
澹臺虎的雙頰被扇得通紅,他刀疤掩蓋的眼睛微張,那股沖勁猶存,卻冷靜了些許。他獰聲答道,“此戰(zhàn)不勝,我澹臺虎就不配再做府君的臣、二爺?shù)膶?!今日即便粉身碎骨,我也要為吾主踏開這扇門!”
王宮里的太監(jiān)宮娥們相爭奪物,城門的廝殺聲傳遍闃都,他們都想在城破前逃跑。明理堂的燈只亮了一盞,風(fēng)泉脫掉了宦官的衣袍,端坐在茶案側(cè)旁。他削瘦的身形在重疊飛舞的白紗間,猶似少年郎。
雨聲疾濺如琴音,天光昏暝似長夜。
風(fēng)泉攏著那盞微弱的燈,在飛紗間抬起頭,露出半張臉,看見一雙烏黑的靴子停在了薄紗前,雨水沿著對方的劍鞘滴落,在鏡子般的地面上暈出窄窄的漣光。
“你以為會看見誰,”風(fēng)泉陰柔地說,“邵風(fēng)泉嗎?”
喬天涯摁著劍鞘,垂著淋濕的發(fā)縷,望不透那層層白紗。他沉重的衣袖垂落在側(cè)旁,像是困住了握劍的手。
風(fēng)泉撫摸那盞燈,半張臉緩緩笑起來,連帶著那只眼都是滿溢的笑意,他輕輕地說:“你來晚啦。”
喬天涯抬起眼眸。
風(fēng)泉站了起來,他們隔得太遠(yuǎn),仿佛從來都不相識。那些總角情誼都流逝在漫長的奔波里,繞回原地的松月還抱著琴,卻逐漸發(fā)覺,離開的人沒有一個回來過。
“你帶著劍離開闃都,成為了你說的劍客。喬松月,那些年我好恨你,”風(fēng)泉微仰起頭,指著自己的耳朵,“我卻只帶著這個?!?
那并不醒目的耳洞掩藏著污垢。
“我卻只帶這個……”風(fēng)泉聲音放低,神情愈漸陰郁,“你看看我,像什么?”
他看起來那樣年輕,過于蒼白的面容保留著少年的憂郁,就連四肢都還是沒有長開的模樣。
“父親把劍給了你,祖母送我到中博,我在那里遇見了雷常鳴?!憋L(fēng)泉從齒縫里擠著字眼,“我好想死啊……我差點就解脫了,可是雷驚蟄從溝里把我撿回去,就像他養(yǎng)的那些狗崽子,讓我在格達(dá)勒生活了五年,五年啊……我比那些雜種更聰明,阿木爾看中了我,他要我當(dāng)個四腳蛇,替他率領(lǐng)大周的蝎子,然而我只想回來?!?
阿木爾就放他回來了。
“回到你的故鄉(xiāng)去,”阿木爾在金帳前遞給風(fēng)泉一把匕首,“見見你的父親和朋友,如果他們一如從前,你就能得到自由?!?
風(fēng)泉當(dāng)真了,他回到大周,如愿以償?shù)馗鄢杀讨胤?。風(fēng)泉看著喬天涯的影子,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我見到父親,他很高興。他撫摸了我的頭頂,然后跪在我的身前痛哭流涕?!?
“他把你,”喬天涯啞聲說,“送進了宮。”
“那只是計劃中的一步。父親用后半生在贖罪,求佛沒有用,東宮還是他的噩夢。太傅沒有死,這是他們這些東宮舊臣的唯一希望。父親隱姓埋名守在昭罪寺門外,等著齊惠連的啟用,為了避嫌,他讓我服用那些藥。”風(fēng)泉指向自己的胸口,眼眸里呈現(xiàn)的滄桑和年輕的面容相違和。他調(diào)動著面上的神情,在這一刻顯得很詭異,“誰會懷疑我?我就算叫風(fēng)泉,也沒有人相信我就是邵風(fēng)泉?!?
薛修卓那般謹(jǐn)慎,卻沒有懷疑過風(fēng)泉的身份;李劍霆那般警惕,卻依然聽信了風(fēng)泉的謊言,不是他們不夠聰明,而是風(fēng)泉的模樣早已與年齡對不上。邵成碧的兒子今年三十六歲了,風(fēng)泉看起來卻還沒有及冠,這個誤差讓他在闃都沒有受到任何嫌疑。
風(fēng)泉眼眸灰暗,他厭倦了哭笑,這張臉都不是真的。他說:“齊惠連有什么用?老瘋子困在昭罪寺二十年,像條搖尾乞食的狗,還惦記著大周的成敗。”
齊惠連最初不知道這潭水里還有阿木爾的加入,在沈澤川離開昭罪寺,進入天琛年的朝廷后,齊惠連回味著中博兵敗案,在其中隱約覺察了那股不可抵抗的怪力。只是齊惠連也沒想到這是如此龐大錯綜的局,更沒有想到風(fēng)泉會是阿木爾送回來的蝎子。
“你敬佩齊惠連,”風(fēng)泉的側(cè)顏被白紗遮擋,“你也真可憐,齊惠連和薛修卓又什么不同?他們這些自詡為大義殉道的人物,都把人當(dāng)作棋子。父親甘愿把我困在這個軀殼里,”風(fēng)泉疲倦地望向明理堂的頂部,“讓我不人不鬼,不男不女,”
“東宮受害,禍及殃魚,邵伯的債,早就在抄家時還清了,”喬天涯的目光定格在白紗的重影上,“你不欠任何人?!?
風(fēng)泉張開雙臂,寬大的袖袍拖在茶幾上,他咯咯地笑起來,語氣既羨慕又嘲諷:“喬松月,當(dāng)個劍客真好啊……你以為我父親為什么做到這般地步?因為忠心嗎?”
那細(xì)微的燭光快要熄滅了。
“當(dāng)年促使東宮倒臺的東西是錦衣衛(wèi)偽造的謀反文書,誰能把太子及東宮幕僚的筆跡仿得如此相像?是東宮僚屬自己啊?!憋L(fēng)泉笑容收斂,“喬康海敢投敵,正是因為他立了功,借模仿東宮筆跡一事為太后扳倒了太子?!?
喬天涯倏忽握緊了劍柄。
風(fēng)泉更近一步,袖袍帶翻了茶幾,他說:“我父親為保你全家老小,求請花思謙高抬貴手,可是花思謙不肯,父親只能去求沈衛(wèi)。”
喬天涯呼吸微亂,他說:“中博”
“不錯!”風(fēng)泉猛地扯開面前的白紗,殘忍地說:“中博兵敗,皆系于兵部軍形圖的泄露,那是我父親送給沈衛(wèi),沈衛(wèi)又送給阿木爾的見面禮!”
殿外的悶雷爆響,喬天涯的面色唰白。
“彎刀屠盡六州城,”風(fēng)泉拖著寬袖逼近,眼神瘋狂,“沈澤川全家都死在那場兵敗里,這是拜你我兩家所賜!”
喬天涯握住劍柄的骨節(jié)發(fā)出輕響,風(fēng)泉端詳著他的神情,像是在端詳他節(jié)節(jié)敗退的狼狽。喬松月染盡風(fēng)塵,可這不夠啊,他仍然使人艷羨,漂泊也是自由。
風(fēng)泉進一步,臉在電閃雷鳴中被分為黑白兩面。他的仇恨積壓在胸腔,把人燒得面目全非。他說:“我回到父親的身邊,他卻把我變成了還債的怪物。”他拽住喬天涯的襟口,微微彎曲著身軀,仰頭寒聲說,“我每一日,每一日都在問自己,我是誰,我是蝎子,是舊臣,還是無數(shù)人的狗!”他的面容變得猙獰,“邵成碧為了他的狗屁懺悔,親手殺掉了我!你看看我,喬松月,你認(rèn)得我是誰嗎?!齊惠連太狠了,他不相信我,卻要把我放在這里。我偽裝成慕如的弟弟,頂替小福子的位置,學(xué)著十幾歲小兒矯揉造作。啊……”他咬牙切齒,“這些自以為是的大人物,齊惠連死得妙不妙?我可是千方百計地替他拿掉了魏懷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