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寒初發(fā)出一聲幾不成聲的嘆息,轉頭疲憊地靠在紅妝的肩頭。
他在她耳邊喃喃說道:“你去處理吧?!?
紅妝摟著他,輕輕順著他的背,問:“不殺他了?”
他苦澀地點點頭。
身后傳來痛極之下的碎音,咬著牙從喉頭擠出來:“謝謝?!?
季寒初抱著頭,手指嵌入發(fā)絲,狠狠地抓著,扯著頭皮,尖銳的疼痛卻沒能撫慰心底的痛苦,他閉上眼,覺得身體越來越空,有一道尖刺卡在心頭,他知道,從此以后再也無法拔出。只要想起,就是痛。
半晌,他抬起眼,下頜與鼻尖全都掛滿淚珠,雙目赤紅。他沒有回頭,只輕聲說:“不要讓我再見到他?!?
身后一聲輕微的低音,散在風里:“好,我答應你?!?
江南春色好,卻再也不會與他有關。
此生從此各西東。
紅妝走到季承暄面前,幫他點了幾處大穴止血,又走到季之遠的身邊,從藥囊里拿出一顆小小的丹丸,強迫他張開了嘴,硬生生逼他咽了下去。
季之遠掙扎無果,問道:“這是什么?”
紅妝看著他,抬腿踢了踢他殘廢的下體,冷漠道:“你這樣的人活在世上,憑什么能好好活著呢?”
她給他喂下的,正是當初給殷青湮喂的毒藥。每日一個時辰的心絞痛,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說著便跨過他的尸體,朝紅袖和季靖晟走去。二人在季承暄自斷一臂時皆未阻攔,只是神色各異,紅袖似有些惆悵,季靖晟更多的是不忍。
畢竟是他弟弟,血濃于水,他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只是他雖然癡傻,但不是不諳世事,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江湖規(guī)矩,他人的恩怨旁人不得插手,既然這是季承暄自己做的選擇,便死生由他,隨他去便是了。
紅妝說:“師姐,我們回家了?!?
萬里晴空,浮云縹緲。
恩怨情仇告一段落,別過這二十年的糾葛,如今山河壯麗,江湖依舊,他們各自做完了要做的事,終于要回家了。
回南疆,回那個星空浩瀚,冰河千里的地方,去實現(xiàn)他們最初的諾言——看一看大漠之上的星辰,究竟多么明亮璀璨。
光影攢動,金色的晨曦里,紅袖身形微頓。
真的都結束了,所有的恨和怨,全都化作焦土,她的胸膛里裝著人間的暖陽,而不是陰毒的怨仇。
她回神,笑起來,慢慢地向紅妝走過去,走向一切的塵埃落定,走向命運新的起點。
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
回過頭,那人向她傻傻地笑著,好像踏過了苦難的歲月,向她走了過來。
季靖晟歪著頭,說:“能不能一起走?”
小啞巴收了哨,傀儡陷入從沉睡,周遭寂靜,陽光溫柔,季靖晟拽著紅袖的袖子,冒著傻氣的眉眼逐漸被溫暖取代。
“一起走……”
幾許過后,紅袖看著他身上細密的傷口,含糊地應了一聲。
她的心已經死在了過往的芳華里,化作一口枯井,再起不了波瀾,她甚至在心里為自己舉行了一次葬禮,葬掉了過去的紅袖,把少女的純真和心動全都埋了進去。
一座墳,封存著她的韶華和天真。
但季靖晟為她手刃仇人是真,受傷極重也是真,她的心并非冷硬無情,要走,也要幫他療傷后再走。
她轉身,瞧著他的眼,輕輕點了點頭,說:“好?!?
于是季靖晟就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寶物一眼,笑得眉眼彎成新月。
抬眼望去,遠處紅妝依著季寒初,后頭站著小啞巴,正在等待著他們。
清風拂面,河山如畫卷鋪陳,屬于他們的那一筆正準備落下。
噩夢已醒,歸去來兮。
只是在經過高臺時,裙擺卻被人輕輕抓住。
紅袖停下,對上一雙赤紅的眼眸。
季承暄的手指緊攥,他已痛到說不出話,但依然執(zhí)著地看著她,手背上青筋遍布,眼神透著渴求。
紅袖緩緩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使了力氣,卻無法叫他放開。
氤氳的光里,她停手,對上他被鮮血糊滿的面頰,輕聲說:“放手吧,承暄。”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前人的目光突然從固執(zhí)變成了極深的痛楚。
事到如今,窮途末路,命運早就給他們做出選擇,又何必負隅頑抗。
紅袖憶起,她遇到季承暄的時候,正好十七歲,那時江南的桃花開得很盛,她折了花,無意中看到在桃林里練刀的少年郎。
他苦惱于刀法不能精進,胡亂將刀揮舞如風,桃花簌簌落下,落了他滿身滿頭,惹得他更加煩躁,哼了一聲,把刀狠狠丟到一旁。
“破刀!”
他抱著手,郁悶地踩了一腳,嫌棄的神情擋都擋不住。
好可愛的少年啊,直來直往,心情都寫在臉上。
那時他還不懂掩蓋自己情緒,她也從來肆意又隨心,沒忍住噗嗤地笑出聲。
躁郁的小少年回頭,見到桃花樹上笑嘻嘻地看著自己的美麗少女,一時恍然,悄悄紅了臉頰,但苦于稚嫩的尊嚴使然,覺得似乎丟了面子,便橫眉冷對,喝道:“不許笑!”
女孩兒探著頭,沖他吐舌頭,“你好兇啊?!?
桃李春風,江湖夜雨。多美好的從前。
可那已經是二十年前了。
季承暄面色慘白,一動不動,麻木地拽著她的衣角,像不依不饒拽著自己最后的希望。
紅袖合眼,長長地嘆息。
她抬起手,指尖撫上了季承暄的手背,垂著眸子,很平靜地看著他,嗓音縹緲:“不要再堅持了,放下吧,都過去了。”
小小的蠕蟲從她的指尖爬出,迅速纏到季承暄的手腕上,聞了一絲血腥的氣味,順著它而去,很快攀附到了他的傷口處,埋于穴肉中,轉瞬消失不見。
這是天樞送給她的離心蠱,目的是讓她保持理性,而如今她將它送給他,要他放下所有一切,同她一起,把過往全數(shù)埋葬。
季承暄皺著眉,發(fā)出一聲悶哼,整個人蜷縮在一塊,劇烈地哆嗦著。
“不要再想起我了。”紅袖笑著,眼里有憐憫,也有苦痛。她的一雙眼十分溫柔,動作卻很瀟灑,將那片裙角狠狠撕下,整個人霎時脫身而出。
季承暄匍匐在地上,往前爬了兩步,嘶吼道:“不要……走,紅袖……”
可鉆心的痛讓他動彈不得,只能蒼白著臉,睜大眼睛看著面前一行人慢慢走遠。
直到消失不見。
失去意識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決然離開的背影。
……
有道是,須知少時凌云志,曾許天下第一流。
卻不知,哪曉歲月蹉跎過,依舊名利兩無收。
所有苦難走到頭,少年志氣消亡、少女情思凋零、山盟海誓罷休,風風雨雨,恍如隔世。然而及至來路,一朝光陰過,依然有更多更年輕的人去赴這一場浩然江湖約。
永遠有人熱血不滅、義薄云天,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天涯故人,各有歸處。
長路坦途,而今伊始。
——
戚燼和季之遠的最終結局會放番外里。
最后大概也就一兩章的樣子完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