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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間,面前的女人好像失了魂魄一樣。
只是須臾,她沉默地、緩慢地抬起頭來,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那雙淚水彌漫的眼中除卻憤恨,只余空洞恍惚。
十五載的歲月一晃而過,殷青湮與當(dāng)年別無二致,戚燼果真是一個好丈夫,知她冷暖,懂她心事,將她捧在手心里,疼愛
至極。
所以她聽了那番話,除了恨,還有迷茫,眼里不僅有極致的驚,還有濃濃的悲。
他將她變成了瘋子,又愛慘了她。
好可笑。
紅妝撫上她的額角,露出曾經(jīng)熟悉的充滿諷刺的笑容,漆黑的眼瞳看著面前深陷悲傷的殷青湮。
“到此為止吧。”
日光在她的裙角灑落璀璨的影,晃動間,斑駁破碎。
“到你清醒的時候了。”紅妝合上眼,遺憾般地嘆息,“怎么,難不成終于愛上他了?”
半晌,無人答話。
殷青湮眉心緊皺,長睫濡濕,定定地看著紅妝,不一會兒,突然沒頭沒尾地喊了聲,語不成調(diào),推開她跑出門口。
戚尹尹大驚:“娘,你怎么了——”
她拎著刀就要跟出去,眼角瞥見紅妝一派悠閑,甚至撣了撣裙角不存在的飛灰,咬著牙忍了忍,想到好歹算是自己的恩
人,難聽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沒有說出口。
她那臉色如此明顯,紅妝有什么看不出來的,倒是不生氣,甚至很是溫和地對戚尹尹抬了抬下巴:“快去追吧?!?
戚尹尹臉色更差,一跺腳,追了出去。
只是經(jīng)過季清讓身邊時,瞥見白衣小公子依舊笑而不語地望著她,眉宇間自成風(fēng)流,急促的腳步頓了頓,側(cè)過身子,
問:“你叫什么名字?”
季清讓微微一笑,道:“季清讓。”
戚尹尹抿了抿唇,不自然地別過頭,低聲說:“姑蘇,戚尹尹?!?
說完,頭也不回地跑出門,只是那微紅的臉色終究沒逃過眾人的眼,若不是腳步聲響,或許還能聽到姑娘劇烈的心跳聲。
紅妝抱手,嗤笑:“和她娘的品味真是一模一樣。”
午后的晴空,忽然飄起陣陣細(xì)雨,越下越大,沒多時已是暴雨如注,驚雷壓頂,天地為之色變。
戚尹尹終是找到了蹲在屋檐下的殷青湮,彼時她正抱著自己瑟瑟發(fā)抖,臉唇白得不像話。
她顧不上許多,趕緊吩咐人將殷青湮帶回家。
到了戚家,戚燼尚未歸來,侍女回稟說是錢莊的生意出了差漏,他過去處理。但聽聞戚尹尹今日在有間客棧發(fā)生的沖突,
很是擔(dān)心,已經(jīng)在趕回的路上。
戚尹尹點了頭,讓其他人都推下,臥房里便只剩下她與殷青湮兩人。
殷青湮換了一身干凈衣裳,呆呆地坐在床邊,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這副模樣戚尹尹很是熟悉,在過去十多年的日子里,她的娘親幾乎都是這樣,每每癡癡呆呆地獨坐,偶爾會做一些令人
發(fā)笑的稚氣舉動。
其實她知道,她娘親“有病”,生她時就有,那病喚失心瘋,叫她認(rèn)不得任何人,包括她父親。
可父親卻一直深愛著她,哪怕娘親總是目光癡癡地喊他“三表哥”,他也只是失落過后,輕輕地應(yīng)和。
戚尹尹覺得父親應(yīng)該是不快樂的,她從未聽說過父親與母親有什么表親關(guān)系,但父親卻又不在意,甚至可以說是滿足的。
戚尹尹道:“娘,你……”
一只手抬起來,打斷她說的話。
燭光下,殷青湮的神色看著迷茫,很迷茫。明明暗暗的光中,她看著戚尹尹的眼神很深刻,卻又并不真切。
“娘,怎么了?”
殷青湮垂首,默然不語。
輝映大地,塵埃飛揚(yáng),似紅塵滾滾。
人世一游數(shù)十載,愛也惘然,恨也惘然。
“尹尹?!?
她這樣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戚尹尹登時愣在原地。
沒來由的,她心頭升起一陣不安,如萬蟻爬過,叫她惶恐不已。
殷青湮從未叫過她“尹尹”,從小到大,在她的眼中她都是“季隱”,是那個她與自己的三表哥生的女兒。
一時之間,戚尹尹竟有些分不清殷青湮叫得到底是“尹尹”還是“隱隱”。
“你是我的女兒……”她笑了笑,眼中有淚,“我的女兒。”
戚尹尹實在嚇著了,“娘……”
殷青湮再抬手,卻不是打斷她的話,而是緩緩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
一片沉寂里,她輕輕擁住了戚尹尹瘦弱的身軀。
她嘆息,“你是我的驕傲,是我的寶貝?!?
轟隆——
安靜的夜里,突然驚雷破空。
蒼白的光照亮面前人的臉龐,她看起來是這么悲傷,又這么堅定。于是戚尹尹的心跳在她的目光下越發(fā)跳得激烈,隱隱約
約地,她感到有什么事情即將發(fā)生。
那一定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事,所以她不吭聲,只是死死地盯著殷青湮。
“孩子。”殷青湮慢慢地松開手,一雙眼瞳望著她,對她說:“你先出去吧?!?
戚尹尹壓制著心里的不安,倔強(qiáng)地昂起腦袋,“不,我在這里陪著你,哪兒都不去?!?
殷青湮嘆息:“你聽話,我在等你父親回來,我想與他單獨說說話?!?
戚尹尹立在原地,不安的感覺越來越駭人,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拒絕。腦內(nèi)思緒混亂,嗡嗡亂叫,急躁之下她脫口而
出:“說什么?說那個三表哥嗎?可他不是早就不在江南了,還有什么好說的……”
“……尹尹?!?
殷青湮望著她,嘴唇囁嚅,臉色蒼白,“你別說了,先出去吧。”
戚尹尹攔著她,大抵今日受了委屈,加上殷青湮又難得表現(xiàn)得如此“正?!?,她一時之間都忘記了她其實的確是個“瘋婆
子”。
“娘,那個男人有什么好的,難道比得上爹對你好嗎?”她提高聲音,問道:“爹怎么對你的,你難道不清楚?你要和他
說些什么,為什么不能說說愛他?你難道不知道爹也會傷心的嗎?”
“我知道。”殷青湮輕聲地說。
她別開了頭,眼神很深,深到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戚尹尹因著不安而張牙舞爪如同小獸的詰問,她如何不懂呢。
一顆心顫抖得很厲害,混混沌沌的意識里,她分不清太多東西。在過去的十幾年,她有時知道自己面前的人是戚燼,有時
又覺得是自己曾經(jīng)最喜歡的一襲白衣,她迷糊地過,今朝醒,明日醉,如此虛度光陰。
如果不是紅妝,也許她根本不會逼自己醒來。
戚尹尹問她,她到底知不知道戚燼怎么對她的。
靈魂深處早有回答,那是一個柔軟的聲音,對她說: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殷青湮你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那個男
人,你的丈夫,他對你到底好不好,他對你到底是不是真心……蒼天在上,明月為證,你難道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
不可能。
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可以為了你去死。
過了很久,殷青湮搖了搖頭。她笑著,撫上戚尹尹的長發(fā),在初初的混沌過后,她變得有些疲憊,“這些話等你爹回來,
我會親口與他說的?!?
“可是我想……”
“乖,聽話?!币笄噤熙局迹鉂嵉哪樏嫒旧铣钏?。
她也過了三十,卻與當(dāng)年幾乎沒有區(qū)別,戚燼將她寵上了天,雖然再沒什么江湖地位,但他用錢銀替她打造了黃金屋,護(hù)
她十余年不經(jīng)風(fēng)雨,她過得日子其實比尋常百姓要好上許多許多。
她沒有哀愁,所以也沒有皺紋,看著依然年少,依然美麗動人。
戚尹尹咬了咬唇,想搖頭,但眼見母親的臉色越發(fā)不好看,只好死死忍住。
母親難得會叫對她的名字,她不想再這少有的時刻忤逆她的心意,叫她難受。
她最終還是轉(zhuǎn)身離開,關(guān)上門前,幽幽的燭火光里,殷青湮背對著她,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也許在想父親,也許在想那位她素未謀面的表哥。
所以,那到底是個怎樣的男人呢?會讓母親心心念念,癡了傻了也記掛多年?
驀地,不知為何,戚尹尹突然想起今日在客棧里見過一面的那個少年。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季、清、讓。
只是可惜了,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jī)會再見到。
偌大的房內(nèi),很快便剩了殷青湮一個人。
靜默的房里,她呆呆地看著燭光,忽然開始笑了。
笑著笑著,眼里泛起紅,淚水流下來,可神色卻驟然冷下去。
“告訴我你娘獨身在家孤立無援的,就是你的親親好丈夫?!?
荒唐。
寂寥無聲中,殷青湮咀嚼著這句話,反反復(fù)復(fù),直到塵封的記憶突破了陳舊的歲月,如冰川皸裂,霎時天搖地動,滾滾而
來。
她幾乎是倉皇地捂著耳朵,抵御著心里的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