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瓜瓜”這個小名的來歷,其實頗有一段淵源。
當(dāng)年簡禾被她師父從威風(fēng)寨的廢墟帶走時,不僅斷崖式地丟失了近一年的記憶,迷迷糊糊間,連自己姓甚名誰也都給忘到旮旯里了。
人待在一塊吧,總不好沒個稱呼天天“喂喂喂”的。當(dāng)時正值炎炎夏日,官道兩旁的草木焦黃地耷拉著腰,兩個小孩兒坐在驢車?yán)铮紵岬每诟缮嘣?。山里農(nóng)戶的院子里堆滿了綠黑相間、清甜多汁的大西瓜。
簡禾的師父買了一個,掰了一塊給她吃。蔫了一路的簡禾捧著瓜皮,吃得滿臉滿手都是汁水。她師父看她這么喜歡吃瓜,又沒有名字,便就地取材,給她取了個小名叫“瓜瓜”,簡禾當(dāng)即對這個小名表示了滿意。
當(dāng)然,在她想起自己大名以后,這個滑稽的小名就再也沒人喊過了。
簡禾抖著食指,指著夜闌雨,又驚又怒:“你怎么知道我這個名字的?!”
“你猜?”夜闌雨微微一笑,又喊了一聲:“瓜瓜?!?
簡禾渾身一抖,彈了起來,猛搓自己的手臂:“停停停,瘆人死了,別再喊了!”
根本不用猜——知道這個滑稽的小名、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的,肯定是阿肆那個吃里扒外的臭小孩沒錯了。
夜闌雨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小小的得逞,氣定神閑地用絲絹擦干凈了嘴唇。
小時候真的被她欺負過頭了。如今關(guān)系倒轉(zhuǎn)過來,他卻無師自通地理解了為什么這家伙當(dāng)初那么喜歡逗他——因為落于下風(fēng)的那一方的反應(yīng),實在是太好玩兒了。
夜闌雨“哦”了一聲,明知故問道:“為什么?這個名字不是很可愛嗎?”
“傻了吧唧的,哪里可愛了?”簡禾瞪著他,不無警告地道:“總之你別再叫這個名字了。”
很顯然,夜闌雨根本沒有把她這兩句毫無威懾力的警告放在眼里。他輕輕一笑道:“知道了,瓜瓜。”
“喂,你……”
簡禾暗自磨牙。
這人好歹也是赫赫有名的仙門世家的少主,內(nèi)里居然這么蔫兒壞。應(yīng)該讓那些崇拜他的丹暄夜氏的門生看看他們少主的真面目才對!
而且,小名這種東西,每個人小時候或多或少都會有一個的吧。說不定夜闌雨的小名比她的還有滑稽傻氣一百倍。簡禾拖過凳子,往他跟前一坐:“這太不公平了,你也有小名吧,說來聽聽?”
夜闌雨挑挑眉,淡定地說:“你覺得我會告訴你?”
他的父母沒有為他取過小名,此生唯一的諢名就是簡禾給他取的,她未經(jīng)他同意,跟喊小狗一樣喊了他半年“小黑”。曾經(jīng)對此萬般嫌棄的他,偏偏一直沒能忘掉這段插曲,她倒是把自己的“豐功偉績”都忘得干凈。
被夜闌雨理直氣壯、冷酷無情地一拒絕,簡禾喪氣地往前一倒,臉都要歪了。
就在這時,兩下敲門聲依次響起。大敞的門外,一個年輕門生拿著一封信,恭敬地道:“少主,方才有人送上了一封帶著家紋火漆印的信,是從曲坷來的?!?
簡禾好奇地掃了一眼那信封。
這段時日,她已經(jīng)知道了夜闌雨之所以這么“無法無天”,就是因為父母在外仙游,而有資格管束他的族中長輩不剩幾個且都長居在丹暄之外。住在這座仙府中的傳授族學(xué)的先生、一眾和他年紀(jì)相仿的師兄弟,雖然也冠上了同一個姓氏,但說白了,都是很遠的宗親,更不會對未來的家主指手畫腳——更何況,夜闌雨這兩年代管家族事務(wù),處事穩(wěn)重,井井有條,根本沒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也找不到可以挑錯的地方。
便是因為夜闌雨蔫兒壞的一面只讓簡禾看,所以,人人都覺得,她能當(dāng)夜闌雨的小妾,是被從天而降的餡餅砸中了,連自己的師父和師弟也這么認為。簡禾有冤無處伸,苦煞她也!
打理家族事務(wù)有一項很重要的內(nèi)容,就是查看各種求援。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譬如:家里的油桶空了幾個、怕是被貪吃的小精怪偷了;田地里半夜冒出了鬼火;夜歸的路人中了邪,回家后就蹲在房梁上三天三夜不睡覺……底下的門生一般會自動處理。唯有鬧出人命的兇案,才會送到少主的面前。
而之前這些事兒都是在書房談的,這名門生卻像是一刻都等不下去,貿(mào)然跑來夜闌雨的臥房催促,恐怕不是小事。他們談話大概會涉及到關(guān)于傀儡術(shù)的事,簡禾極有眼色地擦干凈了手,道:“你們慢慢談,我去找阿肆玩兒?!?
跑出門后,還能聽見夜闌雨在背后道:“天黑前回來。”
在夜家仙府的一角找到了阿肆?xí)r,他正在跟一個夜家的小童蹲在池邊喂魚。搭上了有錢姐夫的東風(fēng)后,阿肆通身的衣著都比原來的布衣富貴很多。兩人正嘻嘻哈哈的,突然之間,一種對危險的天生直覺攫住了阿肆的心!他回過頭,果然大老遠就看見簡禾一邊擼起袖子,一邊氣勢洶洶地朝他走來,一看就知道是找他秋后算賬來了。
阿肆嚇得腿都軟了,慌忙把魚餌塞給了小伙伴,拔腿就跑。簡禾氣急敗壞道:“站?。。?!”
“師姐你發(fā)誓不揍我我就站!”
“你現(xiàn)在是膽兒肥了,給我站住!”
“不站!救命?。〗惴?,姐夫救我!”
簡禾氣笑了:“你叫誰呢?我告訴你,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你!”
……
一整個早上,對于在各處安靜地早讀、背咒文、打坐修煉的夜家門生來說,兩道鬼哭狼嚎聲忽近忽遠、不絕于耳,可以說是非常特別的體驗了。
此后一連數(shù)日,阿肆見到簡禾就夾著尾巴遠遠躲開。這天下午,簡禾剛搓了阿肆一頓,到了飯點才自覺地回到了夜闌雨的房間。
平時這個時候,夜闌雨早就已經(jīng)沐浴完畢,點著熏香,清清爽爽地坐在書桌前看書了。丹暄的夜市這么熱鬧,夜家的家風(fēng)并不死板,雖有宵禁,可時間定得很晚。門生在晚飯后溜出去玩也是常有的事,而夜闌雨,來這里這么久了,簡禾就見過他一次是為了玩兒才出門的,還就是她差點占了他便宜的那次。天底下哪有人這般年歲了還這么不動如磐石的?
簡禾甚至覺得,如果夜闌雨是個姑娘,一定是那種特別嫻靜內(nèi)秀、一步都不出家門的嬌貴小姐。
所以,今天晚上,簡禾哼著歌穿過竹林時,看見夜闌雨的房間烏漆嘛黑的,只點了一盞小小的引路燈在廊前,不由產(chǎn)生了一絲絲稀奇的感覺。
飯菜倒是已經(jīng)在桌面上溫好了,但簡禾覺得不等他吃,似乎不太好。在房間里這戳戳那弄弄,晃了幾圈,外面不合時宜地下起了瀝瀝小雨。
云天陰沉,窗下的銅鈴輕輕晃動。
簡禾把窗葉關(guān)小了點兒。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落下的毛病,她下意識地排斥雨天。每逢陰雨綿綿、聽見滴滴答答的雨聲時,她就會有種錯覺,仿佛那抹灰蒙蒙的陰云也飄到了自己的心上,讓情緒也低落幾個度。
上天仿佛感知到了她那一絲不為人知的期盼和畏懼,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一陣風(fēng)后,滿屋燭臺明璨,穿透了她心上的霧霾。
光線一亮,簡禾看見夜闌雨手中拿著一把煙青色的油紙傘,衣服的下擺一圈顏色很深,是被雨水濺濕的。
“你今天好晚啊。”一說完,簡禾的臉就黑了,這話怎么說得好像很期待他回來一樣?
好在夜闌雨沒察覺到,他搖搖頭,轉(zhuǎn)身就走:“我先去洗洗?!?
“不用啊,我不嫌你?!?
“我不舒服?!?
簡禾頓時了然,又是他的潔癖癥發(fā)作了。
待夜闌雨換好了干凈的袍子、去而復(fù)歸,早已餓了的簡禾已經(jīng)殷殷地候在了飯桌前。一邊吃飯,簡禾一邊問起了緣由。
夜闌雨道:“你還記得幾天前有名門生來我房間送信嗎?”
“記得啊,是那封有火漆印的信嗎?”
“不錯。那是從曲坷送來的,你知道曲坷在什么地方嗎?”
簡禾耿直地說:“知道啊,就是那個離丹暄最近,可各方面和丹暄完全沒法比、又窮酸又小氣的仙都唄?!?
曲坷是距離丹暄最近的一座有仙門管轄的仙都——當(dāng)然,因為有群山相隔,實際上的距離還是很遠的。它撐死也只有丹暄的一半大,同為近海仙都,還明顯比丹暄要窮不止一個檔次,不是因為沒有商機可挖掘,而是因為從十年前開始,人們凡是入城,都要先交一筆“保護費”給當(dāng)?shù)氐逆?zhèn)守世家。出城時,又要再交一次。加起來便是一筆不菲又完全沒必要的支出。
每個仙門世家都有自己積累財富的渠道,商鋪、出外除祟、金號……數(shù)不勝數(shù),故而能養(yǎng)活大批門生,受到庇護的城中百姓有時也會主動地獻上一些谷物、水果,以作謝禮。
總而言之。只要家族的門生除祟還算勤奮,就絕不會窮到揭不開鍋。要真的混到那個地步,離家族敗落也不遠了。而仙門子弟大多都有自己的風(fēng)骨,就算餓一兩頓,也沒有人會去打平民的錢袋主意。
這曲坷財氏,還真是絲毫不愧對于自己的家姓,不問來者的身份和來歷,堂而皇之地攤大手要錢,實在是讓人嘆為觀止——簡禾她爹還活著的時候,都立過規(guī)矩,不去劫老弱病殘、身懷有孕之人的財物呢。
便是因為這個原因,原本有選擇的商人咽不下這口氣,大多數(shù)都涌到了丹暄來了。
不可否認,去丹暄的山路上,同樣存在山匪,可一來不是“一定會遇到”,二來只要自己拳頭夠硬,山匪來了也不必驚慌??偙却蛲晟劫\還要無緣無故就被城主剃兩次羊毛要舒心得多吧?
簡禾鄙夷道:“想錢想瘋了,活該他們窮啊?!?
她的消息還挺靈通,看來是不需要特意解釋了,夜闌雨意會地一笑,入了正題:“因為這些往事,我們和那邊幾乎沒有往來。而這封信,就是曲坷的財家送來的?!?
他將那封信放在了桌子上,火漆印已經(jīng)被裁開了,暗紅的紋路襯得他的手指通透如玉。
“沒事送信來干嘛?肯定有企圖?!焙喓虩o辜地說:“我不識字,你直接念給我聽唄?!?
夜闌雨沉吟了一下,道:“一開始,是一樁失蹤案。”
曲坷財家在四扇城門外的一里處,各設(shè)置了一道關(guān)卡,每一處都派了二十個人看管,既有門生,也有雇來的壯丁。從早到晚,十人一個分隊,按時辰輪流上崗。兩個月前,到了該換崗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沒有回來,隨身的東西都沒帶走。
大家都以為他一時走遠了,分頭去附近的村莊里找。結(jié)果,此人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沒了蹤影。直到五天后,才突如其來地出現(xiàn)在了自己的家門前。
化險為夷、轉(zhuǎn)危為安是好事。不料,到了第二天,鄰里就聞到了他家里傳來了一股難以抵擋的惡臭味,拍了很久的門都沒人應(yīng),連忙破門而入。這一破門,人人都嚇壞了。他家中幾口人趴在地上,仿佛被吸干了精氣,雙頰凹陷,只剩下了一層枯敗的皮掛在骷髏上,而且樣子非常怪異,上半張臉瞳孔驟縮,表情驚恐,像是被活生生嚇?biāo)赖模旖菂s都凝固著詭異的笑容,又像是看到了極樂的情景。
而那個失蹤了幾天又回來了的男人,被人發(fā)現(xiàn)倒在了灶臺下,身體早已腐爛,根本不是才死了一天的樣子。
這驚悚的消息不脛而走,財家派遣人手去調(diào)查此事,也帶著仙寵在那人失蹤的山林翻查了好幾遍,都沒有纏斗過的蛛絲馬跡留下。
事件平息了不到半月,第二起又發(fā)生了。逐漸,事發(fā)得越來越頻密,涉及的人也不限于仙門弟子,不過這些被害的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年輕又俊美的男人。
兩月都擺不平這件事,甚至連兇手的面都找不著,財家的少主終于坐不住了,打算親自上陣。結(jié)果在這里頭摔了個大跟頭,差點步上之前的人的后塵。幸好在關(guān)鍵時刻被拉了回來。在清醒后,他稱那時的自己像被迷了魂,兩只腳不由自主就追著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往深山里走,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就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