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南海軍方總醫(yī)院。
司南睫毛顫動,繼而迷迷糊糊睜開眼皮,首先躍入視線的就是周戎。
周戎用手臂枕著臉,俯在病床邊睡得正香,烏黑筆直的眉毛微微鎖起,剛毅的嘴角抿著,短發(fā)豎起一種性感的凌亂,側臉有著鮮明俊美的輪廓。
司南心中浮現(xiàn)出一絲溫暖,費力地動手扯下氧氣罩,沙啞道:“周戎……”
沒反應。
“周戎……”
沒反應。
司南虛弱地上手搡了幾下,周戎睡夢中終于有動靜了——他轉了個臉,把黑乎乎的后腦對著司南,緊接著傳出了愜意的鼾聲。
司南:“……”
司小南暴怒,攢足力氣抬腿一腳,周戎稀里嘩啦從椅子里摔下地面,終于醒了。
“?。∷灸?!”周戎感動不已,撲上前一把將他呼嚕到懷里撫摸順毛:“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戎哥擔心得吃不下睡不著,不眠不休守了你七天七夜,要是你有什么三長兩短,真恨不得隨你一塊去殉情算了……”
司南被呼嚕得頭毛豎起,面無表情道:“你刮胡子了?!?
周戎忙不迭端水給他喝。
“還理發(fā)了?!?
周戎趕緊搖鈴叫醫(yī)生。
“還換新衣服了!”司南驟然怒道:“你是來照顧病人還是來孔雀開屏的!”
寧瑜推門而入,只見周戎把司小南強行卷成一個球摟在懷里,不停親嘴哈氣撓耳朵捏后頸:“聽話,乖寶聽話,戎哥特地花了倆小時梳頭洗臉做造型,他們說結了婚的男人要時刻保持魅力才能討得老婆的歡心……”
周戎把本應悲喜交集的劫后余生弄得十分反套路,以至于他對著電視劇抄來的臺詞都沒達成煽情效果,只得悻悻去醫(yī)院食堂打了份甜湯圓,回來哄司小南高興。
羅繆爾那一刀扎得非常深,饒是總部緊急出動戰(zhàn)斗機接應,司南被送進手術室時,還是因為脾臟破裂導致大出血,搶救了三個小時才保下命來。
然而他快速愈合的能力幫了很大的忙,七天后在加護病房里蘇醒,檢查結果已經(jīng)初步無礙了。
顏豪、春草和郭偉祥輪番拎著水果甜食來病房噓寒問暖,甚至連湯皓都搖著輪椅出現(xiàn)了一趟。
湯皓就住在隔壁病房。他小腿上的穿透性槍傷比較麻煩,但醫(yī)生說傷愈后不會影響走路,只是如果要恢復到原來的格斗水準,則需要相當程度的復健。
他對司南驚人的恢復速度表示羨慕嫉妒恨,周戎卻說以他的臉黑程度,被子彈打中而不留下任何后遺癥已經(jīng)很不錯了,如果不是決戰(zhàn)前周戎讓他沾了歐氣,這條腿指不定還得留在峽谷里呢。
“別聽姓周的胡說八道。”湯皓嗤之以鼻,說:“我問過了,都是司南幸運值高,才把咱們這組給帶旺了。下次出任務我還要跟司南組隊,姓周的就會從別人身上吸歐氣,誰沾他誰非。”
司南不住點頭表示贊同,然而除他以外,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一言難盡。
跟他倆并排住同一層病房的還有個丁實——他說不上是倒霉還是幸運。
作為戰(zhàn)場上最后拿到終極抗體的人,丁實在喪尸群包圍山坡時,用身體拼命護住抗體試管,差點被喪尸把腸子給撕出來?;厝サ闹鄙龣C上周戎親手給他打了二級抗體,但不確定他能不能扛過二分之一的生存率,當時所有人都做好了承受最壞結果的準備。
但丁實扛過來了。
他全身是血地被送回南海,鄭中將一激動,非要現(xiàn)場寫報告蓋章幫他提軍銜,于是丁實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上尉。
雖然從軍銜上來說,丁實離他的小金花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要追趕,但他扛過二級抗體,側面證明了基因等級的優(yōu)秀,周戎在第一時間就把這份安利賣給金華中校了。原話是這么說的:
“作為人群中絕大多數(shù)的beta,你想實現(xiàn)優(yōu)生優(yōu)育嗎?你想培養(yǎng)基因優(yōu)秀的alpha后代嗎?丁實,一個勤勞肯干、硬件出眾的男人,一個被大家親切稱之為大丁的男人,永遠都是你忠實不二的選擇!”
金華:“我沒有一定想生alpha孩子謝謝,再說一個字我就投訴你性騷擾了周上校?!?
不過后來她還是主動來探望丁實,大家都很為他倆高興,只有郭偉祥不太滿意。
丁實升銜后,全隊就數(shù)他軍銜最低了。
“真給我爺爺丟臉,”他悲傷地表示。
那支沾滿了丁實鮮血的抗體試管,被荷槍實彈的士兵保護著,嚴密送進了寧瑜的研究室。
從那天起寧瑜就再沒踏出過實驗室的門。
所有人被嚴格隔離,只有司南被叫進去過一次,是為了配合做血液實驗。
這座生化實驗室跟他上次見到的已經(jīng)大不相同了。從墻壁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寫著各種公式和演算,地上鋪滿了即興扔掉的筆記紙張,試驗臺周圍多了許多前所未見的專業(yè)設備。圓形大廳正中間矗立著一臺宏偉的、泛著銀白冷光的超級計算機,司南多看了兩眼,心里隱約能猜出那是什么。
“模擬免疫系統(tǒng),”寧瑜點開光標,一望無際的數(shù)字在屏幕上成排跳動,倒映在金邊眼鏡片上,把他蒼白的面孔照得微微發(fā)青。
“仿照b軍區(qū)地下研究所里那臺現(xiàn)造的,隔壁科學院給它起名為火種一號。”
傾頹的十字架上沒有上帝,翻倒的潘多拉魔盒邊亦沒有神靈。
但人類憑自己的雙手,在黑暗的末世里摸索前行,最終點燃了生存的火光。
“能完全模擬人體免疫功能,包括固有免疫和適應免疫,準確率和涵蓋率達到99以上?!睂庤ゎD了頓,笑道:“早點造出來就好了,省得費那么大勁,還得用活人?!?
司南望著他,寧瑜伸手扶了扶鏡架,像是在掩飾某種情緒。
“來吧,”他轉身若無其事地道:“趕緊弄完趕緊走,抗體研究到最終階段了,我還有大把的事情要忙呢?!?
仿佛上天注定人類要迎來希望的曙光,終極抗體實驗宣告成功的當天,大陸前線終于傳來了捷報——在從第一到第十二搜救大隊的浴血奮戰(zhàn),以及全國五大幸存者基地的通力配合下,軍方終于修復了足夠數(shù)量的地面基站和信號塔。
北斗系統(tǒng)再次運行,全國大部分地區(qū)恢復了短波通訊。
軍方廣播傳遍大陸的當天,周戎站在海邊,風從遠方陸地席卷而來,嗚嗚咽咽,長久不絕。
他聽見海風中摻雜著遙遠的號哭。
南??茖W院中央大廳門外,高大的黃銅門光可鑒人,隱約映出寧瑜的身影。
這是他們第一次看見寧瑜穿正裝,他瘦得太厲害了,似乎有點神經(jīng)質,不時抬手拽領帶結,好像那是根吊在脖子上不斷收緊的絞索。
最后所有人都實在受不了了,正當司南準備上去把那領帶給他扯了的時候,黃銅大門緩緩打開,一位滿頭白發(fā)的院士走出來,站定,做了個“請”的手勢:
“寧博士,”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神情肅穆尊敬:“請上去發(fā)言吧?!?
寧瑜突然就鎮(zhèn)定下來了。
他從司南手中接過試管箱,喉結劇烈滑動了一下,舉步走進了那扇象征著末世中人類最高科學殿堂的大門。
二零二零年八月,即是喪尸病毒在全球范圍內爆發(fā)的第11個月。
各國領導人、政權領袖及頂尖科學家通過衛(wèi)星信號齊聚一堂,所有空置座位上都放著通訊顯示屏。站在最高講臺向下望去,中央大廳熙熙攘攘,座無虛席。
然而所有人都不動也不說話,巨大的圓形空間鴉雀無聲。
半晌只見寧瑜抬起手,咔噠一聲清響,打開了試管箱。
“潘多拉病毒,又稱喪尸病毒,是一種通過體|液感染及影響細胞早期復制,殺死大腦后以生物電控制軀體,將人類轉化為嗜血生物的單股負鏈rna病毒?!?
“該病毒的致命性導致它不論如何減毒,都會因最微量的接觸而產(chǎn)生徹底感染,因此以傳統(tǒng)方式不能研制出疫苗。且病毒在將自身rna整合至人體細胞dna的過程中,突變效率之高極其驚人,免疫系統(tǒng)難以及時生成抗體,為此在過去的十一個月中,全球范圍內產(chǎn)生了數(shù)以十億計的犧牲者?!?
“今天,我宣布,通過促使潘多拉病毒進化并穩(wěn)定其形態(tài)的手段,我們終于研制出了適用于絕大多數(shù)人類的終極抗體?!?
“該抗體由全球范圍內首例感染者,亦是迄今唯一的自然痊愈者體內b細胞提取而來,經(jīng)過解讀抗體基因圖譜,已實現(xiàn)了實驗室大規(guī)模培養(yǎng),在病毒進入血液后六到八小時以內注射均可起效?!?
“而基因層面的疫苗研究也在進行中,相信不久的將來,從潘多拉魔盒中飛出的滅世瘟疫,將徹底從我們的星球上滅絕?!?
啪,啪。
啪。
開始只是一兩人,隨即如燎原般傳遍會場,寬闊的大廳中響起了如潮的掌聲。
寧瑜摘下眼鏡,用掌心緊緊捂住臉龐。他的十指尖因為這個動作而微微泛白,直到很久以后,掌聲漸漸平息,他終于松開手,低頭戴上了眼鏡:
“在……公布抗體圖譜之前,我想先公布一份名單?!?
數(shù)百雙眼睛注視著他,只見寧瑜從抗體箱放置試管的支架下取出了一本筆記。
那只是個非常普通且有些破舊的黑色牛皮筆記本,寧瑜將它打開,反手展示全場,上面整整齊齊記載著一排排人名和日期:
“這是病毒進化試驗期間,犧牲在手術臺上的實驗者,有些自愿捐軀而有些不是,共計九十五名?!?
“他們的死亡日期已一一記錄在案,我希望未來人類的史冊上,能永遠記載他們的名字。”
這一次大廳內沒有掌聲,所有人都長久地靜默著。
座位最后一排,黃銅大門邊。
“他怎么沒說哪些不是自愿的?”春草皺著眉頭小聲嘀咕。
周戎垂下視線,在幾乎無聲的嘆息之后,摸了摸她的腦袋:
“……誰知道呢。”
這場史無前例的全球會議進行了十多個小時,而寧瑜沒有參與剩下的環(huán)節(jié),公布完抗體基因圖譜后他就悄然離開了會場。
實驗室和他今早離開時一個樣。陽光透過玻璃,靜靜灑在寫滿了數(shù)字的墻壁、鋪著亂七八糟廢紙的地板、以及凌亂的試驗臺上,火種一號成排的機柜閃爍著指示燈,鈦銀色生化設備在沒有溫度的陽光中,煥發(fā)出微渺恍惚的光暈。
寧瑜直直坐在顯示器前,仿佛在凝視虛空中并不存在的浮塵,又仿佛望著深黑熒幕中自己空白的臉。
叩,叩。
身后傳來敲門聲,隨即有人走了進來。
“寧博士……”實驗室助理端著放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面的托盤,小心翼翼道:“您,您要不要吃點東西……”
寧瑜脖子動了動,頸骨就像長期不曾移動的機械,猛然凝澀了下,緊接著才轉過來:
“我白天不吃東西?!?
“我知道,但……”助理鼓起勇氣說了下去:“我想實驗已經(jīng)完成了,現(xiàn)在午間進食也沒有影響了吧。再說長期不吃午飯對身體非常不好,所以您……”
寧瑜眼珠直勾勾盯著她。
他像是個靈魂已然飄離的軀殼,空空洞洞坐在那里。有剎那間助理甚至不敢與他對視,仿佛只要看見那雙黑洞似的瞳孔,便會被深不見底的枯井吸走魂魄。
“放那吧,”半晌寧瑜蹦出來三個字。
助理如蒙大赦,慌忙將托盤放在實驗室門口,躬身退了出去。
寧瑜慢慢回過頭,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想。他連眼珠都不轉,溫暖的食物香氣在空氣中飄散,繞過他身側無形冰冷的殼,緩緩向高處彌漫。
天光漸漸暗淡,面條一點點變涼,湯汁凝固出薄薄的膜。
寧瑜始終沒有移動過。
2020年九月,抗體全球化量產(chǎn)完成,基因疫苗項目啟動。
南海軍方傾囊而出,向陸地進行全面反殺。
軍隊用火燒、炸|彈、坦克碾壓等方式清理一座座被喪尸統(tǒng)治的城市,由祖國最南端為起點,呈扇形向北推進,直至塔河、北疆和內蒙。與此同時飛機開始民眾空投食物和抗體,除了已經(jīng)被搜救出來安置在五大基地的幸存者外,部隊又陸續(xù)從高原和深山救出了數(shù)以千萬計的民眾。
這項代號為火種的行動持續(xù)了四個多月,直至深冬。
疫苗項目不再需要司南的配合,周戎自由了。他得到中央特許批準,可以率領原118第六中隊加民間志愿者司小南同志,形成一個暫時的編制,遠赴肅北邊境,執(zhí)行定點突破任務。
結果臨行前隊伍里突然加進了一名不速之客——寧瑜。
“寧博士是肅北人,雖然沒在那過呆幾天?!编嵵袑⑷缡钦f,“他打報告說想作為軍醫(yī)隨隊行動,順便回家鄉(xiāng)看看,上級特批了?!?
周戎疑道:“他不是要待實驗室么?”
“疫苗已經(jīng)初步出成果了,他說全球各大實驗室都在做,有他沒他都一個樣?!?
周戎直覺這話有毛病,但思來想去也琢磨不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