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康和三十二年春。
二月,雖然天氣開始轉(zhuǎn)暖,但仍是春寒料峭,乍暖還寒時候。
東風(fēng)吹遍京城每個角落,昭示著春季的來臨。上午,清冷的陽光照落下來,映照出大景朝的繁華盛景。大街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兩邊酒樓茶館林立,販夫走卒的吆喝聲不斷傳來。
經(jīng)常可以看到,從北面走來許多錦衣玉帶的貴公子,或是行來華麗的馬車。想來是約上三五好友游玩賞景,亦可能是去吃酒作樂,或者是聽曲賞美人,日子過得總是比普通人舒坦許多。
城北就有一戶人家,宏偉的朱紅色大門,門口兩個威嚴(yán)的石獅子,上面高掛著一塊牌匾,寫著遒勁有力的四個大字——長興侯府。在陽光的照射下,耀眼而刺目。
長興侯府陸家,是真正的勛貴之族,簪纓世家,一向受人敬仰。再加上陸家輔佐新帝登基有功,新帝不但給了陸家豐厚的賞賜,還親筆御書,將此匾額賜給陸家,以顯示對陸家的重視。一時之間陸家風(fēng)頭無兩,引得人人艷羨。
此時的陸家,到處洋溢著喜氣,不斷傳來歡聲笑語。也對,本就是年下,陛下又剛剛登基,還這般看重陸家,可不是該高興嗎?院子被打掃的一塵不染,只有零星幾只花瓣被吹落在地,卻更顯得有意趣了。暖風(fēng)襲來,春花開的熱鬧,一群群的搖曳生姿,園子里風(fēng)景如畫。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南面一個院落,枯木衰敗,斷壁殘垣,門窗破舊,風(fēng)一吹傳來刻骨的陰冷,當(dāng)真是荒涼至極了。
院子里空無一人,除了風(fēng)聲,只有門窗拍打的聲音,偶爾還夾雜著幾聲輕咳。
一間屋子里,沈妤躺在床上,身上的被子寒冷似鐵,但這也是唯一可以御寒之物。因為雙腿斷了,她根本無法行動,只能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風(fēng)聲,眼淚不斷流淌下來。她的頭頂被人懸掛了一面鏡子,映照出她枯槁似的臉。臉上刀疤縱橫,枯黃消瘦,顴骨高高凸起,一雙眼睛呆滯且深深凹陷,頭發(fā)稀疏蓬亂,就像一個女鬼,完全沒有了大景第一美人的風(fēng)姿。
她不想看到自己現(xiàn)在的容貌,因為這提醒著她過去多么愚蠢和可笑。可那些人就是要提醒她、嘲笑她,所以故意為她準(zhǔn)備了一面鏡子。
她閉上了眼睛,往事涌入腦海。
人人都說她命好。即便父母雙亡,仍然備受寵愛。不僅被太后封為郡主,還嫁了一個好郎君,整個人如同耀眼的明珠,榮華無限,讓人羨慕。若是一生就這樣過下去,那也不錯了。
可有朝一日,這顆珍貴的明珠從天上掉落地下,蒙上了塵埃,就像地下的爛泥,誰都可以踩上一腳,最后被人丟棄到一邊,自生自滅。
這落差來的如此之快,以至于到了現(xiàn)在她都不敢接受。
直到現(xiàn)在,那些人譏誚的目光還在她眼前晃動,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也從未想過她最親近的人這么傷害她。
就算當(dāng)初得知父親戰(zhàn)死沙場、母親殉情、幼弟意外身亡、姐姐難產(chǎn)而死的時候,她只是傷心了幾個月,后來就慢慢接受了。可她在這個院子躺了這么久,也無法接受被親人背叛的事實,不敢相信一直寵愛她的夫君會當(dāng)眾指責(zé)她紅杏出墻。
她的夫君便是長興侯府世子,陸行舟。
當(dāng)初沈妤年紀(jì)小,只見了陸行舟一面就被他吸引了,以為他人品高潔,可后來才知道這不過是他的偽裝罷了。當(dāng)時她情竇初開,涉世不深,只是傻傻的將一顆真心捧了過去,即便他一直對自己若即若離,她也毫不氣餒。
可有一天,他突然接受了自己,沈妤欣喜若狂,便進(jìn)宮請求太后為兩人賜婚,太后樂見其成,欣然應(yīng)允。
在所有人眼中,陸行舟出身高貴,容貌俊朗,才華洋溢,是個光明磊落的謙謙君子。不知道多少女子想要嫁給他,他卻沒有明確表示,可沒想到卻被沈妤搶了先。
許多人以為,沈妤雖然出身侯府,還有郡主名頭,但到底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女。且不曾聽聞沈妤除了容貌有什么特別出眾之處,覺得沈妤配不上陸行舟。
可婚后的陸行舟卻將沈妤寵到了骨子里,即便沈妤小產(chǎn)后多年未有身孕,也不曾納妾。所有人都說陸行舟愛極了沈妤,就連她自己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可事實上,不過是假象罷了。
陸行舟的確心有所愛,可惜不是她,而是被她視為親姐姐的堂姐沈妗。即便沈妗成為了景王妃,他對她也一刻不曾忘懷。若非后來為了幫助沈妗登上后位,若非沈妤有利用價值,他根本不會多看沈妤一眼。而沈妤,就傻傻的信了他。
他的心早已被沈妗占據(jù),為了沈妗可以付出一切,可她卻渾然不知。看他在眾人面前表演夫妻恩愛,她深信不疑。可后來——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最后一刻,她才知道真相。
在沈妗的封后大典上,她被人構(gòu)陷和楚王茍且,并暗中勾結(jié)意圖謀反。且證據(jù)確鑿,一向相信她的陸行舟卻第一個指責(zé)她不守婦道、表里不一。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只記得在封后大典開始前,沈妗讓宮人請她過去敘話,然后就被人打暈了,醒過來后便發(fā)現(xiàn)自己正不著寸縷的和一個男子躺在一起。
所有人都對她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那些嘲諷的眼光似乎能鑿穿她的身體。一向疼愛她的好姐姐沈妗,則用失望的眼神看著她:“阿妤,你竟然做出這種事,你對得起陸世子,對得起我嗎?”
陸行舟就像一尊冰冷的雕像,眼神滿是譏誚,就像看一只愚蠢的可憐蟲。
經(jīng)過審問,沈妤身邊的婢女出賣了她,當(dāng)眾指認(rèn)沈妤和楚王早有私情,還拿出了沈妤送給楚王的信,這封信除了互訴衷腸,還是密謀造反的證據(jù)。
罪名就這樣定下了。
楚王被治罪,而沈妗卻請求新帝饒沈妤一命,所有人都贊美沈妗仁慈大度。新帝看在沈妗的面子上答應(yīng)了,可是陸行舟堅決要休了沈妤。
妻子紅杏出墻,不浸豬籠已經(jīng)很好了,而陸行舟只是休了沈妤,在外人眼中著實是寬宏善良。
沈妤被休后,新帝幾次三番想要給陸行舟賜婚,可都被他拒絕了。人人都道陸行舟被沈妤傷透了心,只有沈妤知道,他的正妻之位一直為沈妗留著。
即便沈妤淪落至此,也不得不為陸行舟嘆一聲‘癡情’,可是他這份癡情卻是犧牲別人的一生得來的。她沈妤做錯了什么,除了愛上陸行舟她什么都沒做錯,卻要被這樣利用和踐踏。
回想起她的一生,只能用‘可笑’二字形容,她唯一的價值,就是做別人的踏腳石。
她睜開眼睛,看著鏡子里的人,摸了摸臉上的傷疤。陸靈雨嫉妒她的容貌,說她是狐媚貨色,將她的臉毀了。為了日夜折磨她,還在她頭頂懸掛了一只鏡子。
她那時才知道,她因為愛屋及烏疼愛的小姑,其實從未將她當(dāng)成大嫂。
她當(dāng)成親人的人,一邊利用她一邊暗諷她愚蠢,真是可憐可悲可笑。
她微微轉(zhuǎn)頭,看著開開合合的窗子,突然聽見‘嘎吱’一聲,門被推開了。
沈妤低下頭,看到一雙鑲著珍珠的繡鞋和繡著織金牡丹的裙擺。
她的目光向上移去,看到了一身華服的女子,淡淡的柳葉眉,一雙杏眼,明明是一副溫婉的相貌,可她流露出來的眼神卻足以顯現(xiàn)出她的得意和尖刻。
沈妤看著她頭上只有皇后才可以戴的九尾鳳釵,怔了怔,突然笑了,“皇后娘娘貴腳踏賤地,是來看我如何落魄的嗎?”
沈妗掩唇一笑,這一笑,步搖上長長的金色垂珠也跟著搖晃。
“你我姐妹一場,我也該送送你,順便告訴你一些真相,也好讓你做個明白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