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雖說出身世家,可對布料的研究卻是泛泛,她不知道為何寧淵會突然扣個高帽在她頭上,不過這類德高望重類型的帽子她也敬謝不敏,便細看了一番,這一看,卻真叫她看出了門道,她伸手在布料邊沿抹了抹,又搓了搓手指,只覺沾到了什么綿滑的東西,放到鼻下一聞,她立刻分辨了出來,“這是松蠟”,隨即臉色一沉,“這不是純品雪緞?!?
“我便知曉祖母的眼力最好?!睂帨Y笑著道:“純品雪緞是用純正雪蠶絲織就,不光價值連城,而且不易得,只是現(xiàn)下有另一種織法也能織出雪緞,便是用雪蠶絲加上尋常的桑蠶絲混織,完成后再覆上一層松蠟,也可與純品雪緞一樣細膩瑩潤。”
隨著寧淵的話,那些原本望著他的目光漸漸挪到了柳氏身上,且大多還帶著鄙夷,為什么因為純品雪緞的確是價值連城,可用了桑蠶絲混織的雪緞光從原材料上檔次便下降了一大截,織就的功夫也和尋常布匹差不多,覆上松蠟后看著的確與上品雪緞一模一樣,可并沒有雪緞“水浸不透,污漬不沾”的特性,而且只消下水一洗,脫下那層松蠟,便頃刻間光澤瑩潤感全無,變回尋常白布。
這樣的雪緞有個別致的名字,叫“御品雪緞”,并非是御用,而是一些寒門學子若想去出席一些達官貴人聚會,不想讓自己顯得太寒酸,又不愿意打腫臉充胖子,大多數(shù)都會去買這類“一次性雪緞”來裁制衣裳,不光廉價,且效果奇好,穿完便扔,因“贗品”不好聽,也不契合文人雅士的風骨,才取個諧音,稱這布料為“御品雪緞”。
若寧淵手上的這匹布料當著是“御品”,那便沒什么意思了,御品雪緞廉價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在坐不管誰得的布料拎出來,都能換寧淵手上的好幾匹。
柳氏臉色青白一陣,“怎么可能,那明明是正兒八經(jīng)的雪緞”不過話剛說出來,她便忽然意識到,自己摔進了一個坑里。
說那匹不是純品雪緞的人不是寧淵,而是沈氏,她如果出言反駁,不就等于在和沈氏唱對臺戲嗎
果然,沈氏沉著聲音道:“三媳婦的意思是我老眼昏花看錯了嗎,還是說你當真弄來了一匹千金難求的雪緞要送給淵兒”
沈氏這句話譏樊意相當明顯,按照寧淵的身份,柳氏如果真用一匹純品雪緞來當年節(jié)的贈禮,那是大大的不合理;相反,如果柳氏送的是“御品雪緞”,卻會合理許多,自從上次夏竹的事,沈氏多少有些知道了柳氏在針對寧淵,所以這一次,她幾乎立刻就認定了柳氏送出來的必然是“御品”無疑。
誰讓御品價格低廉,柳氏送出這樣的東西,在沈氏眼里是擺明了要給寧淵難堪。
柳氏是徹底的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說那是純品雪緞,等于在質(zhì)疑沈氏的看法。
說那是御品,人人她都送出了名貴料子,唯獨寧淵是不上檔次的廉價貨,等于給自己貼上了個小肚雞腸的標簽。
有苦說不出,甚至她自己都開始懷疑,難道是娘家人在敷衍她,送來的的確不是真品雪緞可她之前明明記得那布料上是沒有松蠟的,怎的老夫人看上一眼,卻冒出松蠟來了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寧淵方才所受進退不能的境地,她現(xiàn)在也算是飽嘗了,唯一的區(qū)別是她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什么事這么熱鬧”門外忽然傳來一道男人敦厚的聲音,寧如海一身藏青色的常服邁了進來,先問了沈氏的安后,穩(wěn)當當在幾個丫頭挪來的椅子上坐好。
“老爺妾身好委屈”見著寧如海,柳氏仿佛見著救星一樣,眨眼間便換上了一副楚楚可憐的凄婉表情。
“老夫人,這是怎么了?!睂幦绾R娭系哪樱唤念^一揪。
“還不都是你這位三夫人干的好事,你看看這個?!鄙蚴陷p哼一聲,將那匹布料推到寧如海跟前。
寧如海在行的是詩書騎射,卻并不懂這些綾羅綢緞,羅媽媽便上前將原委對他說了,他點點頭,對沈氏道:“老夫人,我想依兒她也不是有心的,也許是受人蒙騙,你便當她年輕不懂事,何必跟她一般見識?!?
柳氏已經(jīng)年過三十,卻硬生生被寧如海套上“年輕不懂事”的說辭,也不怕會不會引人發(fā)笑。
“你當我愿意計較嗎?!鄙蚴巷@然對兒子的偏袒很不滿,“我是在為我的孫子鳴不平,從長輩手里收到的年下節(jié)禮居然是這種破爛玩意,此事若宣揚出去,別人還指不定會怎么笑話。”
“祖母,其實淵兒不在意這些,禮輕情意重,長輩不管送給淵兒什么,在淵兒眼里都是貴重的,淵兒將這匹布料呈給祖母看的本意也不是想惹祖母煩心啊。”寧淵一掀下拜跪了下去,“若因為淵兒的事惹得祖母心煩,便是淵兒不孝了。”
“好孩子,你快起來,祖母自然是知道你孝順的?!币妼帨Y這般懂事有禮,每日晨昏定省也十分勤謹,沈氏想到柳氏的兒子寧湘?zhèn)€性散漫,遠沒有寧淵一半沉穩(wěn)持重,憐愛之情又多了幾分,“羅媽媽,快將少爺扶起來,順道將這匹鏤花云錦也拿過去,我的年紀早便不適合這般嬌艷的花色了,記得淵兒還有個妹妹,便一并賞給他吧。”
送上去的東西反被賞了別人,沈氏等于狠狠打了柳氏一個耳光,柳氏見好幾個姨娘已經(jīng)望著自己在暗自發(fā)笑,而寧如海卻也沒有同往常一樣袒護自己,柳氏氣血沖上腦門心,險些暈了過去。
寧如海沒有留意她,只不過是因為他在打量寧淵。
若不是羅媽媽說起,他都幾乎不認得自己的兒子,平常他帶在身邊最多,也最器重的是寧湘,對寧淵的記憶,還停留在五六年前,一個躲在唐氏身后,怯生生的小男孩。
想到唐氏,他虎目一閉,又立刻睜開,沒事想那個女人做什么。
“祖母,既然那雪緞不是好東西,想來三哥看不上,不如孫女便替娘討回來吧,改日再讓娘往三哥那送一份體面的節(jié)禮可好”寧萍兒咬咬牙,還是屈下膝蓋,她可不能容忍那匹雪緞就這么落進寧淵的手里。
寧淵早料到寧萍兒會有這么一說,怎可能讓她稱心如意,當即道:“妹妹這話便不對了,我從來沒有看不上柳姨娘節(jié)禮的意思,不過是妹妹你方才說這布料名貴,三哥是不想讓大家覺得柳姨娘偏心,才分辨幾句,現(xiàn)在你卻要回去,便是在給三哥我難堪了。”
“沒錯,送出去的東西潑出去的水,因為失了臉面便想著要回去,哪有這樣的道理?!鄙蚴宵c點頭,卻道:“不過淵兒,這樣的布料你拿回去,即便做了衣裳卻也只穿得一次,還有失體面,卻沒什么大用?!?
“祖母不知,孫兒正缺著這樣的布料呢?!睂帨Y微微笑,“孫兒院子里的丫頭白梅前些日子養(yǎng)了只狗兒,名喚大黃,因天冷怕凍著,一直想給它做件衣裳,只是一時找不到契合的布料,這雪緞卻正好了,反正給狗兒的衣服不用洗,若是大黃穿上了這料子,必定又體面又亮堂。”
寧萍兒踉蹌兩步,刺啦一聲,卻是將手里的錦帕生生撕成了兩截。那雪緞原本是要給她做衣裳的,如今聽寧淵的意思卻是要拿去給狗穿,這不是指桑罵槐,說她寧萍兒是畜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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