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夜北院的動靜,黃英毫無察覺。
她在馬子才家中住得還算習慣。雖說馬家家貧, 居住環(huán)境和金陵不能比, 但她自小便被那里的風氣熏陶著, 故而是一個非常會生活的人。加上她臨走之前不忘帶上一些值錢的細軟, 所以住下后沒幾天,便買了一兩丫鬟服飾起居。
主仆幾人將南院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 又把破舊的窗紙和擺設通通換過, 院中半畝荒地也整理成雅致的花壟。如此一來, 整個南院便是煥然一新。
馬子才看過,贊完便在心里暗嘆, 覺得黃英不愧是那家的女兒。如此風流,這才是讀書人家應該過的日子。
不是說呂氏不好, 她的手腳很利落也很勤快,家里被她收拾得窗明幾凈。
可惜, 少了些風雅幽閑的意味, 接了地氣少了書香。
這也沒辦法,她是按照賢妻良母的標準教養(yǎng)大的, 少了書香人家的浸潤,自然不是文人最愛的顏如玉、解語花。
寄人籬下, 黃英也沒什么可以做的。呂氏怕她生活得不夠好,還時常為她送來油米。
為了表示感謝,黃英也常常去北院找呂氏說話談笑,或者一起織布刺繡。
她確實是個淑女的樣子,一舉一動都知禮體貼極了。至少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 并不會讓呂氏感到被冒犯。
呂氏既是這家的主婦,對待客人就不能不顧情面,她又是個脾性過軟的女人,絕不會主動待黃英無禮。而且她默默看著,黃英并不是專門挑馬子才在的時候才來北院,偶爾與馬子才碰見了,言談舉止也沒有一點的逾矩。
是我想多了嗎。呂氏悶悶地想,低頭繼續(xù)繡花。
為維持家庭生計,她在外面接了不少這樣的活。手中托著的繡繃中央,繡著一幅喜鵲閑梅,梅心的紅,艷得像稀釋過的血。
黃英對呂氏的重重心事只做不知,笑意盈盈地和呂氏討教刺繡的陣法。
兩人在窗下一邊閑聊一邊忙著手上的活,雖黃英過來的小丫鬟也沒有閑著,老老實實坐在門檻邊幫呂氏摘菜做午飯用。小院的氣氛安寧平和,比往日的冷清院落多了幾分鮮活柔軟的暖和氣。
馬子才回來時,見到的正是這一幕。
呂氏溫聲問候回家的丈夫,黃英也含笑問好。在呂氏面前,黃英從不顯露嬌花般柔弱的姿態(tài),她輕輕一笑,行過禮后便將頭微微側向一邊,沒有多話。
端的是含羞帶怯美人面。
她這樣做出矜持自重的風度,反而讓馬子才又高看她一眼。
如果黃英表現(xiàn)得過于主動,馬子才當然會受用。書生也是男人,而且還是心口不一的那一類,送上門的軟玉溫香消受無妨,可同時必然也少不了低看她,認為她輕浮好得手。
馬子才看黃英的眼神很柔軟,這讓呂氏心里咯噔一聲。
總是這樣,不上不下不干不脆,弄得她心神不寧,又找不到答案。一段曖昧的關系中,最勞神的,往往是那個被排擠在外的人。
她微微笑了笑,便要起身去做午飯。
呂氏一走,房間里便是孤男寡女。馬子才素來以君子自居,聞言便也要退出房間。
黃英也忙道自己打擾了,準備回南院去。
眼看都要開飯了,馬子才夫妻將她挽留下來,等著一起用飯。黃英推辭不過,便溫聲受下。
吃完飯,黃英向夫妻二人談起她有賣花為業(yè)的打算。馬子才有些不高興,覺得用菊花換錢,庸俗又銅臭,玷污菊香。他不善言辭,也看黃英是女子,因此自己也不便對她說得過分尖銳。被黃英和呂氏一勸,于是暗暗不高興,沒想到這樣婉轉脫俗的女兒也和那些俗人一樣。
馬子才問“那黃姑娘的兄弟們對此沒意見嗎”
黃英頓了頓,輕聲道“我家原本就靠種花為生,即便是女孩亦不例外。雖然兄弟們給了銀兩,但他們遠在金陵,奴家既不能坐吃山空,也不能光等他們的接濟”
馬子才于是點點頭,不再追問。私心里,他也不是很想過多地提起那對表兄弟的存在。等他們二人把南方的事解決完,再來順天府,那黃英姑娘說什么也沒有繼續(xù)住在馬家的理由了。
他神經粗大,沒腦子多想。呂氏可和他不一樣。許是因為女人心細,呂氏直覺黃英的話中存在不妥當之處。
將心比心,如果她有這么一個出眾的妹妹,她敢放心地將其獨自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北方嗎更不要說讓年輕未婚的妹妹住在別的男人家中。
這實在怎么都有點說不過去。
丈夫他難道就從來都沒有想過這一點嗎。
在順天府這一帶,馬子才素來有些微妙的名氣。不過很可惜,并不是什么好名聲。
人是社會性的動物,身在集體環(huán)境中,便很難逃得過他人的評判。貼標簽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社會行為,富有、美貌、能干、善良、惡毒人們依賴標簽分辨敵我,或者判斷彼此是否能夠達成生存生活上的合作。
馬子才并不在上述五種標簽之中,他屬于最廣泛且最無趣的那一類男人,既庸人兼廢人。
俗稱吃軟飯的廢物。
如果不是生在馬家,他大概會是一個阿q與孔乙己的結合體。
方圓幾里內,誰不知道馬家清貧,連續(xù)幾代沒有出過能夠立得起家業(yè)的男人了。到馬子才這一代,顯見的是越來越廢,無用的特性益發(fā)明顯。
現(xiàn)今的家事全靠他妻子呂氏一人撐起,而他自己,要么糟蹋銀錢買些花花草草,要么就是和同樣敗家沒出息的朋友一起喝酒閑逛。
偏偏他一腔高潔志趣,卻連花都種不好。高價買來的花種一有殘敗之相,就被他從花圃里拔出來扔到一邊。
全然不顧呂氏為了那些銀錢需要廢寢忘食地織多少布匹。
周遭的親故鄰居們當面時嘴上都不說,私底下誰心里不嫌棄這樣的男人。
如果是自家出了這種子弟,簡直家門不幸。
往日說起馬子才,多是嫌棄他廢物,不成器。不過最近,再說到馬子才,則多是談起他家新來的那個姑娘。
聽人說,好像是打金陵來的,獨自搬到順天府來住。
“道是好顏色?!?
黃英為了維持在馬子才心中的印象,到這里后便深居院中,不見外男,所以此刻說話的男人們從沒親眼見過??墒牵€是有女眷上馬家拜訪的時候,偶然和黃英打過照面。
她們只說是個標致人,男人們也就信了。根本不知道女眷們是懷著什么心態(tài),竟然把黃英的美貌往輕描淡寫了說。
“我是想不明白,金陵多好的地方,為何會住到順天來?!?
“而且還是住在馬子才家里,他們是舊識親朋嗎”
“我問過馬子才,說不是。”
“這就奇了,既然沒有關系,一個女子往陌生男人家里住著算什么回事?!?
“怕不是馬子才養(yǎng)的小星”
“不能夠,馬子才挺敬著她的。也說是金陵殷實人家的好姑娘?!?
“殷實人家的女孩能夠這么沒家教嗎,你信”
“這”
“其實你們說到這兒,我也覺得不尋常了?!?
“此話怎講”
“一個金陵出身的美人、沒有家人陪伴,然后男女之防上又這樣你們想想,有沒有聯(lián)想到什么?!?
他把話暗示到這個程度上,男人們微愣,很快便反應過來其中的深意。只覺得這神神秘秘的南院美人,真實身份似乎和江南繁華風流地的某種名產很有聯(lián)系。
搞不好是揚州瘦馬什么的。
都是男人,便不再顧忌。既然話頭開到這種程度,后面的議論便漸漸朝著下流的方向狂奔而去。
這年代的酒館茶樓,隔音條件不怎么好。
陶生坐在雅間里,眼睛耳朵都紅了。聽自己的姐姐被人這般背后議論,是個人都不會好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黃英知道自己在別人的口中有這么不堪嗎。
他再看旁邊的兄長,一身淡色衣服,平靜地靠著椅子翻書,絲毫不受那些聲音的影響。
陶生放下筷子,滿腹心事。章珎眼皮也不抬地道“吃完了嗎?!?
陶生看著面前就沒動過幾筷子的菜肴“”
章珎又說“點了就要吃,不要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