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六樓,每間辦公室的門都敞開,走廊里來來去去的人,審核人員手里翻著大沓資料,會計手下的算盤珠子噼里啪啦,電話鈴聲響個不停。
有人端著水杯低頭看文件,快步迎面走來時差點撞到宗瑛。好在她避得快,但水還是因慣性從杯子里漾出來一些,落在地板上,濕了一片。那人潦草道了聲抱歉,頭都沒有抬,轉(zhuǎn)個身直接進(jìn)屋子里去了。
這種緊迫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忙得忘我,只有宗瑛像個局外人,悄無聲息坐在走廊盡頭的長椅里,吃了一顆又一顆的糖。
宗瑛再次看到盛清讓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
她直起身抬頭看他,摸出一顆糖,一聲不吭剝開糖紙遞過去:“盛先生,你現(xiàn)在血糖應(yīng)該很低?!?
盛清讓伸手接過糖果,快速地轉(zhuǎn)過身說:“天黑前還有個地方要去,走吧?!?
于是宗瑛又跟他下樓,等來出租車,前往下一個地點。
那地方不在公共租界,而在“小東京”日本僑民的聚集地。一路上可以看到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提著行李帶著孩子,似乎也準(zhǔn)備撤離上海。
汽車終于在一座民宅前停下來,是個兩層的小樓,表面透著欠打理的意思。
只有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傭人出來開門,看到盛清讓,他說:“先生回來啦?!?
盛清讓問:“徐叔,行李收拾了嗎”
被稱作徐叔的傭人無奈搖搖頭:“老爺不肯走啊?!?
說話間,三個人都進(jìn)了屋。客廳朝南一張煙床,一個套著長袍的男人躺在上面抽大煙,窗戶緊緊閉著,室內(nèi)味道十分難聞。
煙床上的人劇烈地咳嗽起來,打破這混沌的暗沉與寂靜。
徐叔皺眉看著,同煙床上的人道:“少爺回來了?!?
那人恍若未聞,過了好久突然啞著嗓暴怒般地開口:“來干什么叫我去租界還是叫我去香港”說完又猛烈咳嗽一陣:“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叫他滾”
盛清讓沉默地在屋子里站著,很久,一句話也沒有說。
煙霧繚繞中,窗格子將落日余暉切割成碎片,像他支離破碎的童年
生母沒有名分,生下來被抱到盛家,轉(zhuǎn)眼又被過繼給一無所出的大伯家。大伯大伯母都抽大煙,分家時得來的產(chǎn)業(yè)幾被揮霍盡。
大煙抽多了,打他;沒有煙抽了,打他;打麻將輸了,那么也要打他。
年紀(jì)太小了,孱弱得幾乎沒有力氣去找出口。
盛清讓額頭滲出虛汗,手心愈冷,眼瞼幾乎要往下耷。突然他閉了閉眼,走出門,徐叔也跟出來。
他將一枚厚厚信封交給徐叔:“船票、錢、通行證,都在里面?!?
徐叔接過來,雙手緊緊捏著,又低下頭:“老爺現(xiàn)在這個樣子,說不定到頭來還要枉費先生的安排,我再勸勸吧?!?
天色愈沉,盛清讓沒有再出聲,返回車內(nèi)坐了很久,司機(jī)問他要去哪里,他也不答。
宗瑛這時在一旁說:“盛先生,如果沒有別的地方要去,是不是可以回公寓”
盛清讓突然回過神說“抱歉”,又說:“那么回去吧?!?
車子啟動,天與街道漸漸融為一色,路燈寥寥地亮起來,行人也很少。
去往699號公寓,就像船舶進(jìn)港,哪怕路漫長,但到底是回家。
宗瑛挨著車窗緩慢地松了口氣,偏過頭,又看到盛清讓的側(cè)臉,他抿著唇,眼皮緊閉,看起來狀態(tài)糟糕。
車子重新路過四川路時,宗瑛又見到遷委會的臨時辦公處,它在夜色里亮著燈。
她突然鬼使神差地開口:“為什么”
他聽到聲音,睜眼反問:“宗小姐”
宗瑛轉(zhuǎn)回頭,看向陰影中的他,問:“為什么做吃力不討好的事”
盛清讓也看到了那仍舊亮著燈的大樓,他想了很久,啞著聲音徐徐回她:“中國實業(yè)譬如雪中幼苗,本就十分脆弱,偌大一個上海,五千家工廠,若毀于戰(zhàn)火,或落入敵手,對實業(yè)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擊。何況戰(zhàn)爭缺少實業(yè)的支持,又哪里來的勝算呢”
宗瑛沉默著,手伸進(jìn)口袋,觸到了煙盒。
這時盛清讓突然說:“宗小姐不必顧忌我?!?
宗瑛猶豫片刻,最終摸出煙盒抽了一支煙,擦亮火柴點燃它。那是一支通體漆黑的煙,只纏了一圈細(xì)細(xì)金邊,煙嘴上印著blackdevil黑魔鬼。
它在黑暗中燃燒,甜絲絲的煙氣繚繞,宗瑛皺眉問:“那么,我有什么能夠幫到你”
盛清讓顯然沒有料到她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宗小姐,這是與你無關(guān)的時代,我不希望你涉險?!彼Z聲像嘆息,“你也知道,這是上海最后一天的和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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