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瑛出了別墅,在屋外花園里等。
抬頭就能看到二樓會客廳潔凈的玻璃窗,厚實窗簾幾乎遮了全部,陽光費盡力氣,也只能探進去細細一縷。
她斂回視線,終于有機會摸出煙盒來抽一支煙。
夏樹蒼翠,蟬不知倦,公館里似乎有與世隔絕的平和,只以它愿意的狀態(tài)存在著。
然而事與愿違,二樓會客廳里這時聚集著焦慮、憤怒及由來已久的成見恩仇,許多矛盾一觸即發(fā)。
盛清讓講明滬戰(zhàn)無可避免,又承遷委會之托,以私人關(guān)系試圖再次說服大哥盛清祥,將楊樹浦、南市及公共租界內(nèi)的盛氏各廠移設內(nèi)地。
單為此事,盛清讓已不止一次兩次來勸過,大哥從最開始的毫不在意,到現(xiàn)在面對亂局的焦頭爛額,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遷廠
畢竟是浩大工程,與尋常人家的撤離是截然不同的。
舉家遷移也不過是收拾出幾個行李,一家人順利登上車船,抵達目的地找個落腳處即可。
但對偌大工廠而言,一個“遷”字,包括機器拆解、包括裝箱、包括運輸,還包括抵達內(nèi)地之后的廠房租借、復工事宜,沒有一件敢稱容易,更不必說這其中還有大量的人事、資金問題需要解決。
戰(zhàn)爭時期,貿(mào)然將這么大的工廠整個的搬到內(nèi)地去,誰也沒有經(jīng)驗,只是想想都覺得荊棘載途,生死未卜。
煙灰缸死氣沉沉地扣在地板上,二姐夫的煙也滅了。沒有新鮮的煙氣騰起,室內(nèi)仿佛進入一種凝滯狀態(tài)。
大哥肥胖的身體陷在皮沙發(fā)里,聽盛清讓繼續(xù)講“遷移補助條例”,眼皮略略搭下來,面上顯出疲態(tài)。
也許為時已晚,他想。
與其冒著那么多的未知與風險將工廠遷到內(nèi)地去,還不如搏一搏運氣,或許戰(zhàn)爭不會持續(xù)很久,又或許盛家祖宗保佑,能盡量避開轟炸。
大哥想到這里,心里幾乎是拿定了主意,那么盛清讓的講話聲就變得格外招人討厭。
大哥緊皺起眉,厲聲道:“你不要講了,出去”
盛清讓沒有起身,但也不再開口講話,病容里藏著幾分無可奈何的挫敗。
清蕙察覺氣氛不對,在旁邊插話道:“三哥哥,我們出去喝咖啡吧。”
盛清讓沒有接她的話,而是將手中一直握著的幾張票放到了茶幾上:“rajputana號,17日去香港的船票,一共有五個席位,家里或許用得上?!?
他聲音低緩,沒有半點的攻擊性,完全是出于一種好意的關(guān)照。
一直沉默的二姐卻冷哼一聲:“英國人的船票,什么意思給我們看你在工部局的人脈”
盛清讓提著公文包站起來,頭重腳輕地走到門口,背對著一屋子人緩聲說道:“楊樹浦的工廠直接曝敵,最是危險。若有損失,可做文書,名義上轉(zhuǎn)讓給德國人,只要設法倒填日期,去德國領(lǐng)事館登記即可。這樣至少能向日本軍部申請一點賠償,減少損失?!?
他講完開門出去,走兩步撞見小外甥。
那孩子仰起頭看他,將手里的玻璃球故意往地上扔,剛好砸到他腳面。
盛清讓俯身撿起來,用力握了握玻璃球,只同小孩子講了一聲“不要亂扔東西”,就繞過他下了樓。
烈日杲杲,外面一點風也沒有。
宗瑛站在門外抽煙,盛清讓走到她身邊,混在煙味中的突兀奶香味就迫不及待竄入他鼻腔。
宗瑛察覺到他過來,迅速掐滅煙頭,舌尖下意識地舔了一下干燥的唇,嘗到一絲煙熏火燎的甘甜味道。
“走了嗎”她問。
“走吧?!笔⑶遄尶此龑⑾绲臒熚者M手心里,欲言又止,最終只低頭往外走。
姚叔給他們開了門,兩人重新坐進汽車,這時候車內(nèi)多了一股被烈日蒸過的味道,溫度也升了上去。
司機問:“先生還要去哪里”盛清讓說:“四川路33號。”
他講完就闔上眼,宗瑛并不知他是要去遷委會復命,可她一句話也不問,只安靜坐著看向外面。車子前行,街景便一路后退,蕭條歸蕭條,但好歹風平浪靜。
到蘇州河時,車子被迫停下來,司機扭過頭講:“先生,過不去了。”
盛清讓睜開眼,宗瑛也探頭去看,狹窄橋面上堆滿了亟待運輸?shù)臋C器設備,橋?qū)Π秳t擠滿了從蘇州河北邊來的工人和難民,幾乎水泄不通。
除了繞路,別無選擇。
司機帶著他們繞了一大圈,中午時分終于到四川路33號,大樓的第六層,即遷移委員會的臨時辦公處。
兩人才走到五樓,就能聽到樓上傳來的腳步聲,雜沓忙碌。
宗瑛停住腳步:“如果我不便出現(xiàn),那么我下樓去等,正好我餓了,想去吃點東西?!?
盛清讓沒有阻止她,只叮囑她“不要走太遠”,就先上了樓。
宗瑛果真下樓去,沿著四川路往北走,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還開著的食品店,進去買了些餅干糖果,站在玻璃門里面拆開餅干袋吃了一半,口干舌燥。
走出門,外面太陽更毒,不知哪里來的嗡嗡聲響,讓人誤以為是耳鳴。
她折回33號,在樓下等了一會,見盛清讓還不下來,就干脆往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