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自己的研究對象講述的是自己的學(xué)術(shù)初心,這大概是任何一個歷史系博士都享受不到的待遇。楊婉越說越認(rèn)真,沉浸在無俗而純粹的講述欲中。
然而鄧瑛理解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含義,那是一種他此時此刻根本承受不起的愛意,
但他同時又在這一席話中感受到了一股殘酷的暖意,如淬了火的刀切開肌膚,挑起皮肉,他覺得很疼,但除此之外,身邊沒有任何一樣?xùn)|西有同樣的溫度。
“所以……你不愿意嫁給張洛?”
“張洛?”
這個名字楊婉倒是很熟悉,“北鎮(zhèn)撫司使張洛嗎?我……”
她話還沒說完,一道刺眼的光突然穿過被鄧瑛剝出的紙洞透了進(jìn)來,楊婉忙抬起手臂遮擋。
李善的聲音在外面響起,“楊大人,就此處還沒有找過了?”
楊倫站在雪地里,看著眼前的刑室,突然從心底生出一股惡寒。
他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就在里面,如果不是楊婉也在里面,他站在這里一定不會是現(xiàn)在的面目。
他沒有答應(yīng)李善,抬頭朝門內(nèi)喊了一聲:“楊婉!”
楊婉被這一聲喊地“噌”地站了起來,她的名字只告訴了鄧瑛,外面這個人怎么會知道的?
“楊婉,聽好了,你自己給我走出來,如果我?guī)愠鰜恚欢ù驍嗄愕耐龋 ?
這下楊婉徹底凌亂了,知道她名字就知道吧,但好好的怎么就要打斷她的腿。
她不自覺地看向鄧瑛,“你……你…你知道外面的人是誰嗎?”
鄧瑛聽出了楊倫的聲音,雖然不解楊婉為什么聽不出,但還是應(yīng)道:“你兄長,楊倫。”
“等一下,楊倫?我兄長?”
楊婉抬頭朝窗戶看去,迅速地在心理檢索了一遍的這段歷史人物關(guān)系。
楊倫是靖和年間的內(nèi)閣輔臣,貞寧十二年時,尚在戶部任職。底下有一個一母同胞的妹妹,史料上沒有記載她名字,只知道楊倫把她許配給了北鎮(zhèn)撫司使張洛,但還未成婚就失足落水淹死了。
所以楊倫的胞妹叫楊婉,那么她現(xiàn)在的這副身子……不至于吧。
楊婉按住后腦勺,一時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楊婉,我再說一次,自己出來!”
楊倫的聲音燒起了怒火。
楊婉向門口挪了幾步,本想偷偷看一眼那人,結(jié)果剛把門拉開一條縫隙,就直接被楊倫拽了出去。
楊倫實(shí)在是氣極了,不知道她身上有傷,硬是將她拽著拖了好幾步,楊婉的脖子疼得她渾身發(fā)抖,想要掙脫又不敢亂動,就這么被楊倫幾乎是拖得撲在了雪地里。
李善見這個場景,趕忙把周圍的人遣散了,親自上來勸,“楊大人,還是快讓小姐到里面去看看,傷到哪兒了沒。”
楊倫看著撲在地上爬不起來的楊婉,發(fā)髻早就散了,衣衫襤褸,身上看起來到處都是擦傷。
他想去把她抱起來,但又不得不忍著。
“你知道里面的人是誰嗎!啊?”
楊婉勉強(qiáng)坐起來,把凍紅的手往自己懷里捂,其間快速地掃了楊倫一眼。
這個人身材挺拔,凌厲的下顎線條一看平時就不茍言笑,但的確如史料記載中一樣豐神俊逸。
“說話!”
楊婉被驚得渾身一哆嗦。
好吧,好看是好看,就是脾氣真的太差。
“我知道是知道……”
“既然知道,為什么要自取其辱!”
雖然楊婉很清楚,貞寧十二年的鄧瑛是一個禁忌,但那也僅僅是文獻(xiàn)里的一個表述,隔世的人只能體會到政治性的絕望,很難感受到人性中的恐懼。
但楊倫口中這一句”自取其辱”,卻令楊婉錯愕。
那可是鄧瑛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楊婉看了看刑室的大門,此時風(fēng)雪聲還算大,折磨著那扇楊婉出來的時候來不及關(guān)上的門,“砰砰砰”的響,“自取其辱”這四個字也不知道里面的人聽到了沒有。
楊倫氣她此時還敢出神,怒聲喝道:“桐嘉書院因?yàn)樗蛔チ硕嗌偃四阒绬幔烤瓦B父親的老師周叢山,八十多歲高齡了也被關(guān)在詔獄里折磨,等張洛從南方回來,這些人就算不上斷頭臺,仕途生涯也全部斷送了,你知道為了什么嗎,就是因?yàn)樗麄儺?dāng)中有人替他鄧瑛寫了一篇賦來陳情!你再看看你自己,賠上你身為楊家女兒的清譽(yù),置我們滿門的身家性命不顧,我之前還不相信,你會做出這樣的事,如今我真后悔來找你,就該讓你死在……”
楊倫怒極失言,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最惡毒的字已出口,腦子里嗡地一響,追悔莫及卻也不知道如何挽回。
第7章傷鶴芙蓉(六)
楊倫試圖找些話來解釋。
但楊婉卻沖著楊倫無奈地笑。
“不救就不救吧。”
她沒忍住吐了個嘈,干嘛咒你妹死。”說完之后甚至還有點(diǎn)想告訴他,他妹應(yīng)該真的死了。
李善趁著楊倫被抵得沒說話,趕緊上來將楊婉扶起來,“哎喲,我這兒……我這兒得去給三姑娘拿件斗篷來,看三姑娘的手凍的,要是寧妃娘娘知道,三姑娘在我們這兒受了這么大的委屈,我們可真是升不了天了。”
楊倫看楊婉一直摁著脖子,這才注意到她全身都是亂七八糟的擦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