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徐齊從工部衙門議事回來,一身雨氣,神色不好,模樣有些狼狽。
匠人們紛紛讓到一邊行禮。
徐齊看了他們一眼,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擺手說,“你們歇你們的?!?
鄧瑛放下茶盞,走到徐齊面前行了一個禮。
“正在議琉璃廠的事,大人……”
徐齊打住他,“你也不用催促,橫豎這兩日能見得到款項?!?
說完喝了一口茶,覺得粗得厲害,心里氣本來就不順,索性跺下茶杯,借茶發(fā)泄“茶這樣,人也是這樣,都是惹得滿口酸臭還吐不出來?!?
鄧瑛站在一旁沒出聲,徐齊越說越氣,不妨開了罵口。
“被砍頭的吃朝廷,砍別人頭的也吃朝廷,鄧瑛,”
鄧瑛還在想琉璃廠的事,一時沒及應(yīng)答。
“你還不慣被稱名?”
徐齊不快,難免揶揄。
“不是?!?
他說著又拱手,“大人請說?!?
徐齊放下茶盞問道:“你之前在工部的時候,是怎么跟內(nèi)閣處的?”
鄧瑛平聲應(yīng)道:“開年內(nèi)閣與六部的結(jié)算和預(yù)算,其實我們不用參與過多?!?
徐齊抬眼,“何意。”
“父親伏法以后,山東的田產(chǎn)至今還在清算,司禮監(jiān)和其余五部都在等最終的賬目,這兩年鹽務(wù)和海貿(mào)都算不得好,所以不論今年如何統(tǒng)算撥派,都得等山東巡撫的呈報進京,待那個時候,我們提報三大殿重建的實需,才能探到戶部的底和內(nèi)廷的真實的意思,現(xiàn)在說得過多,并沒有太大的意義?!?
這番話有些長,他說完忍不住低頭嗽了一兩聲。
徐齊沒有想到他會親口提清算鄧頤田產(chǎn)的事,有些詫異,開口問道:“你們鄧家在山東的霸舉,你之前就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是?!?
鄧瑛平和地回應(yīng),“十年未訪。”
十年未訪。
到底算為骨肉冷落,還是算作自潔不污?
徐齊一時竟有點想給眼前這個人下個具體一點的判定。
“你……”
他剛開了個話口,太和門上的內(nèi)侍就發(fā)動了下鑰的催聲。
徐齊只得作罷,與工匠們快速總完工需料單,起身走了。
鄧瑛見雨沒有停的意思,便讓匠人們各自休息。
自己一個人獨自撐傘穿過太和門廣場,回直房去。
那日是二月初五,正是內(nèi)閣與六科的給事中會揖(4)的日子,南三所的值房內(nèi)燈燭還暖著,今日不光是清談,還說到了幾個京官品行的問題,內(nèi)閣次輔張琮不悅六科參奏他的學生,兩邊一杠起來,竟杠過了時辰。
鄧瑛走到南三所門前的時候,內(nèi)閣首輔白煥也剛剛從會揖的值房里走出來。
雨下得太大了,鄧瑛沒有提燈,他一時到?jīng)]太識出鄧瑛的樣貌。
鄧瑛進士及第那一年,白煥是科舉主考。
那一年中進士的人當中,雖然有他白家的后輩,但白煥最喜歡的卻是鄧瑛和楊倫這兩個年輕人。楊倫是他一手提拔,但鄧瑛卻在做庶吉士(5)的第二年,被張展春給看重了。張展春后來跟他私下提過很多次,即便鄧瑛不在仕途,但還是不想讓他斷了和白煥的師生緣分。他不是一輩子好在土石上的人,等三大殿完工,還是要把他還回來的。
沒想到,還沒還回來,張展春就中了風。
接著猖獗多年的鄧黨在張琮的謀劃,以及他的推波助瀾之下,終于徹底倒臺。
遲暮之年,得見天光。
而他最喜歡的學生,也就這么,再也找不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1)氈棚:有布遮擋的簡陋工棚
(2)香山幫:出身香山的工匠群體
(3)楠木:明故宮的主要殿宇都是木制結(jié)構(gòu),采用的木料主要是楠木。
(4)會揖:六科(相當于監(jiān)察部門)和內(nèi)閣大臣作揖的日子,說白了就這是行政部門和監(jiān)察部門在一塊交流感情,免得鬧得太僵。
(5)庶吉士:相當于一個翰林院見習崗,考完進士的年輕人一般都會干幾年。
第12章仰見春臺(五)
鄧瑛沒有想到這個時辰內(nèi)閣還沒有出太和門。
看見前面的白煥放慢腳步,自己的步子也跟著慢了下來。
天光黯淡的陰雨黃昏,二人都撐著傘,本就有肢體隔閡,實不該就這么相見。